目前分類:無明的莫名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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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国际集团多年来屹立不倒,更成为知名慈善企业,在各地穷困地区开办学校,培育人材。集团顶层至今仍然只有二人可以自由出入,自是公司的董事长与行政总裁。在这有如总统套房的房间内,文件把我的办公桌彻底攻陷,我跟恺一看着计划书与计算机细细研究。

言谈间,恺一忽然说:“这么多年后,有时候跟你一起工作,我会以为张恒还在身边。”

我听了一笑,说:“很正常,当你很爱一个人会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他,但我不是为了他埋没自己,我只是举手投足都在想念他,我始终是我,否则你说还有谁会这样想他呢。”

“我都快要羡慕一个死人,当初真不该把你让给张恒。”恺一轻笑摇头。

“套张恒一句话,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预计从来就只能专属那一个人,所以恐怕你当初留住我也没意思。”我记得当日张恒说这句话的神情,那是不容置疑的坚信。

“宇生,你会结婚吗?”

我看着办公桌上的合照,照片上没有任何人的面容,当年摄影师在上州山区捕捉到小锦伸手牵着我与张恒一幕的背影。

我相信背影后的我们一定是笑着。

我说:“也许会也不许不会,始终张恒不是我的全部,他只是化成我身上最重要的部份,而这部份占了最大的一部份。”

对我来说,谁都夺不走张恒,我感到很安稳,他已经陷进我的骨髓,散播到每一个细胞,永远住进我心间,就这样跟我一起活着,直到心脏不再跳动。我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多少千年或是万年,但只要有一样东西能在我心脏停顿前都不会变质,对我来说张恒已是我的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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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宇宙是最伟大最奥妙最耀眼最坚强最温柔的存在物,太多太多,近乎好的形容词我都归到宇宙去,它孕育万物,所以有徐宇生。
而我更相信这样的存在物是生生不息,永恒不灭,所以有张恒。

这是名字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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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过了一年,最终我没有为上州的学校翻新,而是安排重新兴建一所学校,现在已经完成六成项目。除了兴建学校,我更游说恺一到上州发展,一切仍在商讨计划中。这一年,跟张恒的联络越来越少,可以隐约知道他的病情每下愈况,倒是我跟小锦之间的联系多了,每星期我们会写信给对方。

昨天恺一来电,相约我今晚八点到公司顶层,却没有交代原因。我应约八点出现,恺一已备了酒,房间内五十寸液晶电视开着,画面只是一片蓝。两人坐下,他为我及自己倒上一杯,然后静静看着那一片蓝,不作声。

我拿起杯子喝上一口,正想问他叫我来的原因,忽然屏幕一闪,似是联上什么,画面跳出影像。

一个教堂,一群人,一片黑色衣服。

牧师走到台上,说话很慢,我英语向来不俗,此刻竟然听不懂半个字,太奇怪。台下的人一个又一个走上去,说了个乱七八糟,但总是哭着下来,我脑中糊成一团。

太多东西在脑中流转,我想起一个男人出现在我身后,那时候我在酒吧写故事,他突然来插话,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他老是挑衅我,又经常说些让我难以理解的话。到后来他救过我,渐渐明白这个人其实很温柔,温柔得有包容一切的坚强,对谁都很好,很爱我,教我很多东西,我除了好好活着来回报他,已经不知道可以为他做什么。

教堂中央置了一副棺木,各人手执一花,围着棺木走上一圈,在离开前把一朵白色鲜花放入棺中。屏幕映出棺中躺着的人,那人很安静,就如当日他救我一命后,躺在医院病床上一样安静。

视线定在那一张面容,即使他闭上双眼,我依然看到他眼帘下的目光。

一定是又坚强又温柔。

众人献上鲜花,棺木被盖上,我的心滴答一声也随之被盖上。

张恒,你要我学会坚强,所以自始我觉得不再需要眼泪,现在我不管了,因为我已经不用再怕你笑说我。

棺木被抬出教堂的过程,我已经不太清楚,视野早已模糊,只剩下听觉,恺一的说话。

“他跟我说不希望我们过去,他说无法忍受我们为了这一幕而待在狭小黑暗的机舱十二个小时,在这种动弹不得的空间,只有脑袋可以运作,他说那十二个小时是人间炼狱。”

那人就是到死,还要顾念着别人。

“他要我跟你说,未能让你见他最后一面或是跟你说上一句,只是因为觉得你们之间已经走到太完整的地步,他怕再见上一面,再说上一句,勾起了什么他赶不及去补完。”

我按压着无名指上张恒送给我的戒指,此刻觉得它比什么都要紧,我强烈感受到它的存在。

“张恒没有留下什么给你,但是他将所有遗产转到科研基金,他的用意,我想你会明白。”

视线又再糊掉几分。

“我这辈子原本只愿意跟意张恒合作,但他临终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有能力,如果那一天你愿意,他的位子将来要我由你坐上。”

我无意一摆手,一双杯子堕地,化成碎片的声响,我听不到,哭声把整个世界盖掉。


※※※
从机场步出,阳光刺痛双眼,我赶紧带上墨镜。美国的阳光只是一般的阳光,坐了十二个小时飞机来到,竟然没有给我上点好的,每年来一次还真折腾了人。这些年工作忙碌,一年只能空出几天假期,我全都用到美国去。

将行理放在酒店,走到酒店附近的花店,在店内逛了一圈,这花店的花特别新鲜,几年来都没有让我失望。店员为我包扎好一束白色鲜花,我照着地址打车过去,虽然来了五年,还是记不住那串长长的英语地址。

坟场很安静,绿荫长满大道两旁,风吹过,树叶就像弦线被触动,奏出一曲清幽。我暗笑,张恒你果然是很会选择的人,这地方多好,看来我要赶快物色一个给自己,将来跟你当邻居。

“我去打水过来清洗墓碑。”身旁的人对我说。

我点头,看着男孩身影走远,第一次见面才十二岁,现在却高大得足以将我遮盖,山区长大的孩子是否会特别壮?

收养小锦纯粹出于自私,因为张恒说过喜欢小锦是因为想起我,所以看到小锦,我想起会想起我的张恒。幸好我们相处不俗,他现在高兴地上高中,算是各有得着。

小锦把水拿来,两人拭擦墓碑,其实不太脏,看来张恒的家人不久前来过。

小锦说:“你还记得山区上的事吗?”

山区的事怕是死了我都忘不掉,我问:“怎么了?”

“那时候张恒哥哥跟我以篮球打赌,他说如果我赢了他,他会为我们学校翻新。”

我回想起来,笑道:“我还记得你输得很惨呢。”

“唉,现在他要是敢跟我再赌,我一定赢他。”

他现在如果能够跟你赌,就真的是恶魔了,恐怕你更没有胜算,可是我没有说出口。

“可是我输了,他还是来帮我们,而且给我们建新学校。”

我假装咳了两声,说:“也有我的功劳吧。”

“但是我输了的承诺也有好好做到。”

哦?张恒曾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所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我问:“说出来没关系?”

“他说过如果我觉得跟你相处OK,也不是不能说。”

我洗耳恭听。

“其实我从来没想过离开山区,但是张恒哥哥当年跟我说,如果他赢了,我以后要对你好,要好好照顾你,所以当你说要领养我的时候,我才答应,不过他也说过如果跟你真的相处不来就算了。”

我怔住,心脏的起伏沉重得整颗心都要掉落。

张恒,你到底在我背后付出了多少去成就我的所有,我猜他根本不确定我会收养小锦,他只是想到任何可能发生的地方,就已经先为我准备。这个根本不是打赌,他早就打算要帮他们,他只是从中试着为我争取更多。

我叹,曾经想过如果能用自己一生福气成就他的幸福,我会感到不枉此生。现在我打从心底觉得,人生中能够遇上他,曾被他所爱,已不枉此生。

宋琳说过跟张恒一起是非生则亡,但她曾经死过又生了,我想只要能撑过张恒的躯体不在身边这回事,谁都会生的,怕是要比之前多上几分灵气,他给过身边的人太多的好。

哪怕相遇时间短暂,我真的无怨无悔,此生不换。

忽然想起在山区听到的一首童谣,我跟小锦说:“你还记得我们从市集返回学校所唱的童谣吗?有什么星星月亮彩虹。”

小锦点头。

“我想听,唱给我听好吗?”

小锦左右顾盼,见四下无人,才敢开始唱。

蝶儿在飞 花儿仰望
月儿高挂 星儿在旁
云儿飘荡 蓝天相伴
下雨后 彩虹来
我最爱的人是最爱我的人

我记得当日曾与你于漫天歌声深吻,如今天人相隔,我的吻还是会因你而落下。
我将吻落在微凉的墓碑上,戒指紧紧围着我的无名指。
张恒,我爱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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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张恒前往美国就医,他的主治医生本来就在美国,他全家人也在美国。他没有留在美国发展是因为不想跟家人靠得太近,他受不了身边人日夜为他受着种种精神折磨,不如让彼此远离一点,不是断绝,只使让各人有喘息一口气的空间。科研在美国又有主要的分公司,所以他经常到美国去,既可回家,又可就医,各自留个空间。

我没有跟张恒到美国,他说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他知道若我留在他身边,他一定不由自主分心到我身上,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更脆弱,而且他希望我留下来打理科研慈善基金,尽快实践自己的蓝图,不要再对世界踌躇不前。

我们还是会经常通电话,却很少谈到病情,我知道张恒要是能回来,必定会回来,就算回不来,都已经在我心里带不走,所以我没有去问什么。他现在很喜欢跟我说故事,他的一字一句我都牢牢记住,有时候听着会有想哭的冲动,不是故事太悲伤,而是感到有个人似要赶在余下生命,将他所知道的美好、重要的事情都告诉我,太窝心。

张恒跟我说有一个人三十来岁死掉,他到了阴间大哭大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活过,很多别人做过的事情他都没有做,没有好好读书、没有谈过一场认真的恋爱、没有做过一份体面的职业、没有结婚、没有买车买房、没有到世界各地旅行,就是别人做过的他近乎没有做,他说就这样结束人生不算数,他要继续活下去。他把阎王吵得心都烦了,所以被赶回人间,于是又活下来了。这次他很珍惜生命,把别人做过的都做一遍,他找了一个不错的女孩谈恋爱,然后跟他结婚,找了一份有前途的职业努力工作,把赚到的钱买车买房,每年跟妻子去一个国家旅行。就这样他活到七十多岁才死掉,他又到阴间去,这次没有大吵大闹,他认为自己这辈子没有白过。阎王翻开他的生死册,看了他一生所做的事情,耻笑他说:你用前半生后悔自己没有做着别人所做的事,用下半生活得像别人,最可耻是你连自己去探索爱的勇气都不愿付出,就模仿着别人如何去爱人,这种复制的人生毫无意义,你还是从畜牲做起吧!他被一脚踹到轮回为猪的道,不让他有再吵闹的机会。

我听完不明白张恒跟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我问:“难道你觉得我做人太随波逐流?”

话筒传来轻笑声,张恒说:“怎么可能,目中无人是你其中一个优点,又岂会让自己活得像别人。”

我噗哧一笑,大概只有他能够把这说成优点。

张恒的声音已经比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弱了很多,他说:“我是想说除了爱没有任何东西是必须,所以不用活得像别人,更不用怪责自己没有做着别人所做的事情,人只要活自己所想活的,即使那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跟你说这些不是说你的个性问题,只是有一天如果你遇到重要的人,可以告诉他这个故事。当初我花心思将你打磨,才能见到今天的你,日后你见了谁有一点带刺,不要一下子就吓跑,错失你重要的人。”

我无言,紧咬嘴唇却感觉不到疼痛,张恒似已决定我们之间的剧情快要落幕,鼓励我寻找人生下一部戏。

如果爱是唯一的必须,如果我今天爱一个人爱到不愿放开,这证明我找到了。我不再像从前为了紧抓伤痛才放不开,现在完全是出于我自己的选择,不痛苦、不负担、不费吹灰之力。

我说:“张恒,爱着你不过是我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已经活在我所想的。”

话筒传来一片寂静,良久才听到张恒的话语声:“宇生,我输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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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拥,相遇相知,即使前方似要翻开一部悲剧,然而一路走来所得到的与感受过的,还能说是一部悲剧吗。

张恒冷静下来,稍稍松开搂住我的手,我把手贴在他脸上问道:“还好吗?”

受了伤的恶魔贪婪起人类的怀抱与体温,他要我整个人坐到床上,自己躺到我怀里去。比我高的张恒,现在没了平日的强悍,却多了几分可爱,我多想把这个人揉进自己骨子去。

张恒,你是不是懂得三十六变?要多聪明就有多聪明,要多坚强就有多坚强,要多温柔就有多温柔,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太多太多………

我抱着他,感觉很奇妙,平常总是他将我拥在怀里,原来将他抱在自己怀里是另一种享受。曾经跟张恒看日出,那时候他说我不明白他对我的爱能带给他多大喜悦,只有当我能够追赶到他对我的爱才会明白。

我想我现在明白了。

轻声细语从我怀里传来:“我不曾对这个病感到难过,只有我才知道它给了我太多,它让我太快学会选择、争取与珍惜。”

“嗯。”我知道,他就是有能力轻易判断别人看不清的东西,然后前进直至得到并珍惜着,若不是每天意识到生命短暂,又何以活得如此明确。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何要住进你心里,而不是让你住进我心里。”

“我知道。”我一下又一下轻拍着他的身子,想要他一直感受到安抚。

张恒的心脏残缺,所以不让我住进他心里,这对我来说太不安全,他一旦毁了,怕我会如宋琳一样崩溃,所以他住进我心里,那才是谁都夺不走,直到我的心不再跳动。

忽然我有勇气去问一直不敢开口的事情,不是为了计较,只想了解他的想法,我说:“你还喜欢宋琳吗?”

“喜欢,真正喜欢是不会放手。”张恒毫不犹豫回答。

“可是这种不放手,不是这双手,只是心里的喜欢。我喜欢她,可是我已不需要跟她在一起。”张恒握住我的手,“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喜欢跟她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我喜欢她的个性、她的为人,可是我不喜欢两人在一起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但是宋琳不会因此就不是宋琳,我如何能够因此不喜欢她。”

这一点我有所体会,我曾经觉得就算大哥不爱我,我还是爱他的,因为他始终是他,他只是不爱我而已,我爱这个他,只是不爱他不爱我这回事。

一切都不复杂,只要爱一个人不牵扯任何拥有权。

阳光很暖,时间很慢,我们低声细语交谈着,张恒虽然显露疲态,但不损半点思维,彼此不着边际说了很多话,我一问,他一答,他一问,我一答。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喜欢上别人,你会怎样?”我问张恒。

“如果你真心喜欢别人,我喜欢你对生命的勇气与热诚。”

“如果我永远只喜欢你一个?”

“我尊重你的决定,只要你真的是你,已经足够。”

我低头看着他,我想了解这双眼,如何能够看出善恶,却又眼里只剩下美好。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会推翻我对你的感情吗?”张恒问我。

“不会!你曾经给我的都是我的,就是你死了,都是我的!”我本能反应般回道,对此坚信着。

张恒笑了,那是一种如愿以偿的安心,他说:“如果生死都可以超越,你该明白过去谁曾离开你、背叛过你,他们曾给你的都是你的。即使他们没有再给下去,不管原因,不管他们给你的方式分量对不对,都不能推翻他们付出过的,以及你曾经得到的。”

我一顿,紧紧抱住他,不敢过于用力,怕伤了他,怕他就这样碎掉。

我说:“张恒,我爱你。”

张恒猛地抬头,凝望着我,一脸不可置信,顷克又平静下来,似是洞悉一切。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说,但是不会太迟的,因为即使你不在,我还是会说,所以实在还有太多太多遍可以说。

张恒,我已经爱你爱到非好好爱自己不可,所以请你不要再担心我会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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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上的事情多来多去,问题肯定是有的,只是没到束手无策,而且宋琳的团队经验丰富,他们撑着半边总不会出大事,剩下都是时间上的周旋。现在下班后偶尔会到大哥家里吃饭,老爸知道自己快抱孙乐得每天合不拢嘴,差点以为要当爹的是他而不是大哥。

近来什么都好,但还是有让人无语的问题,张恒又不见踪影,不是说完全找不到他,电话短讯还是能够联系,只是人从来没出现过。我向慧敏打听,她说张恒超过一星期没有回公司。

这恶魔不知又在搞什么。

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发现一条未读短讯,点进去看见是张恒的讯息:要见你一面真心困难。

短短一句反复读了几遍,虽然看不着他,但有时候看见这些又会觉得无所谓了,我开玩笑回他:是哪家姑娘厉害把张总困住出不来。以为他会很快回复,用手机看了两三条新闻还没等到,只好放下,又写了几个信件才收到短讯:不是姑娘厉害,只是我太弱。

这是什么话?似是而非,想回点什么,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不知怎样去回。

“萧先生。”
“萧先生。”
“萧先生。”

身旁同事一个一个叫唤着,我转身一看,恺一已站在我身后,眼尾瞄到同事对我投来怪异目光。公司不少人知道我跟张恒有交情,尤其经过张恒救我一事,只是除了张恒没有人知道我跟公司最高领导人也有交情。

恺一直勾勾看着我,没有说话。

心里泛起一阵颤栗感,张恒定必出事,否则他不会在公司明着跟我接触,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我道:“我们到外面说。”

我跟在恺一身后,脚步不受控虚浮起来,他领我到车子去,两人坐在车厢内,隐约感到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否则他可以在公司随便找个地方跟我说话。

恺一紧握方向盘踌躇着不说话,我手心湿了一片,在裤子上一擦,才一会又冒汗,过了半响,恺一终于说话:“你知道张恒为什么要跟宋琳分手?”

我看着恺一,他却看着窗前,我道:“不知道。”我一直觉得这话题敏感而没有问张恒。

恺一问:“你觉得自己能够比宋琳更坚强吗?”

跟宋琳接触不多,但初见感觉甚好,能干有条理的女人,而且张恒会选上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自问表面来看她什么都比我好,我道:“我不是坚强的人。”心中还是没由来肯定,“但是为了张恒,比谁都可以。”

即使手里的汗怎样也擦不完,神经上的意志还是能够由我作主。

恺一长舒一口气,终于正眼看了我,拍我的肩,似是安抚又是鼓励,他说:“无论如何,以后的日子,你都不要崩溃。”


恺一开车,他跟我说起张恒跟宋琳分手的原因。

“张恒得了先天性三尖瓣下移畸形,虽然身体不算很好,经常进出医院,但他自小爱惜锻炼身体,至少活得随心所欲,想做的他都能去做。”

心里一紧,拳头骨节发白,难怪他经常无故失踪。

“公事上我不让他碰酒,应酬的事自会做个妥当。以前跟你约会,不就试过好几次突然走人,他病发进院,我赶紧回去处理他手头的工作。”

每一句说话来来回回绞割着神经,这个我以为坚强无比的身躯,到底承受着怎样的过去与痛苦。

“张恒跟宋琳一起的时候,两人感情很好,张恒全心全意宠她,可是最后张恒跟我说他做错了。”

恺一停顿下来,隔着西装外套仍然能察觉他胸口起伏,张恒的痛不只流到我身上,还流到他去。

“他跟我说他蚕蚀了宋琳的世界,他被感情冲昏头脑,一头热将他所拥有的全推到宋琳面前,他给她的多到宋琳受不起任何变节。他太不应该用爱情将对方人生摧毁,宋琳本来不是软弱的人,是他改变了她的本质。三年多前,张恒病发情况严重,大家都以为他撑不下去,宋琳陪在他身边的日子是崩溃了。张恒提出分手,把宋琳赶出医院,宋琳就是哭死了,张恒还是坚拒见她一面。张恒说宋琳再待在他身边,恐怕他还没死已疯掉。”

太多东西瞬间明白。

明白了宋琳说张恒给的她受不起,张恒给了太多,多到宋琳不能接受失去半分。
明白了宋琳说她给的不是张恒想要,张恒并不想夺走她的世界。
所以张恒跟我说只要我的爱情,不想蚕食我的本质,不想负担我的人生,渴望着我还是我。
所以张恒一点一点要我坚强,借我一切,要我学会自己打造自己的世界。

心紧得慌,他还是将一切给了我,不同只是这次他学会了选择,选择将该给我的全都给我。

双眼干涸到发痛,这一次,没有想软弱地哭出来,而是坚强到不需要眼泪。

我问:“他现在情况如何?”

“不乐观,经常心痛得无法自行呼吸。”

想起张恒以前在山上身体不适也许就是病发,近来人也瘦了,我竟然从来没有察觉问题,真该死!

我说:“这几天跟他通电话,他只字不提,我现在去见他好吗?”不管我多想见他,如果见面只是让他难受,我会学着忍耐。

“他不是不想你知道,他是不敢让你知道,宋琳的事已经刻进他骨子里。”恺一将车子一个拐弯,医院已入了视线。

想起张恒也有受惊的一面,心痛得揪出来。

“但是如果你足够坚强,这时候还有谁比你更适合待在他身边。若你刚才回答有半点犹豫,我早把你丢出去。”

走在医院的道上,环境恬静,花开得美,要是心无惶恐,这一步一步走来是多写意,然而心吊起来的不安早就令我呼吸急了,张恒见了我会如何反应?

来到病房门前,恺一问:“进去了?”

现在犹豫只是延长痛苦,我点头,恺一敲门,推门而入。

房间的窗帘全开,午后阳光从落地玻璃进来,照到张恒身上。张恒坐在病床上看书,看起来不算糟糕,然而苍白瘦削彰显着他的病情。

再次看到这身影已是彷如隔世,久得能认为自己有了一身铜皮铁骨,只要在这身影前,我都是坚强的。

张恒看见我跟恺一出现,没有惊讶,然而谁都没有说话,不敢挪动,我先扯了恺一的外套,说:“我想跟他单独说话。”

恺一点头,退出去,轻手关上门。

我走近张恒,他无声凝视着我,眼神依旧,病痛就算可以把他什么都带走,这个地方还是无法改变,我不知道怎样去表达我的想法,我伸手抱住他,我只可以尽我所能去敲每一个字,我说得很轻,很从容,很绝对:“我很好,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太多太多了。”

感到怀里的人身子颤抖,接着是一双手将我紧紧搂住,彷如溺水的人抓到海上唯一浮木。我收紧双臂,如果力气与体温只要在身上开一道破口就能流到他身上去,这一刀就是刺穿骨头我也乐于自己割下去,我说:“你等到了,我已经坚强到足以承受你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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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了杯水坐在客厅沙发,喝掉了半杯,半杯搁在茶几上,人还有点不清醒,星期日早上九点多,谁愿意这麽早清醒,大概就张恒一个,一早兴致来了说去逛书店,也不是不想跟他去,可是就不能昨天先说好,让我有个准备,我还念着今天不用上班,零晨三点多才睡。

张恒约我十一点半在最靠近书店的地铁站口等,他说今天不开车,我比预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莫名奇妙有点紧张,想来这算是第一次跟他去逛街。在地铁站口等着,还以为要等很久,谁不知他也早到十五分钟,所以就只等了个五分钟。

张恒见了我,没想到我比他还要早到,有点意外,笑说我:“地铁也有特快班次?”

又不是在外国,地铁哪有分类别,他这麽说大概就是看出我的紧张,不想直认,回顶他一句:“你也挺早,你坐跳站班次?”

张恒道:“我当然是包地铁来。”

“你牛逼。”有钱人就是有钱人,再怎样不分贵贱还是会有那身骨子,我也不好多争论。

张恒挤了一下眉眼,在我面前晃动戴表的手,我也戴着跟他一对的那只,笑着带些劲力拿表面撞他腰,我说:“还走不走。”

张恒不说话就走,我跟上去,心思不定,琢磨着要走得比他後一点还是前一点,又或是肩并肩的走,张恒忽然回头说:“你是要我牵你的手吗。”他这麽说就是催促我的意思,我赶紧上前跟他并肩走着,笑道:“少男心你不懂。”

张恒皱眉,不晓得我想些什麽,回道:“不是玻璃心就成。”

星期天,人都不愿太早出来,在午饭时间前的时段,书店的休閒清静气息更重,我立在书店扶手电梯前的标识牌问张恒:“你要去哪层?”

张恒没看就回道:“四楼。”看来他对这里蛮熟悉,我在标识牌看了四楼的分类:漫画、杂志、精品,我说:“你要看杂志?”

张恒说:“漫画。”

我一听就想笑,却又觉得没有笑点,我道:“你也看漫画?”

“少男心你不懂。”张恒模仿我笑道。

这下真忍不住笑出了声,我说:“骚年,让哥今天好好懂一下你的心。”

张恒眼里带笑喷出鼻息,拉住我的手腕上了扶手电梯就放开,那一下有被吓到,还真以为他要牵我手。

出了四楼张恒也不多细看就在热卖书籍堆里捡了几本最新漫画,显然真的有在追看,拿走他手中的《黑子的篮球》,我说:“这个我也在追。”

难得见了张恒有点兴奋的神情,他问:“奇迹里面你觉得我像谁?”

我想了想,一定不会是黑子,张恒存在感很强,其实也没觉得他特别跟哪个像,只好勉强选了青峰大辉。

张恒问:“为什麽?”

我笑说:“因为你有那种能赢过我的只有我自己的气场。”

张恒也跟着笑起来,他说:“没有你说的夸张。”顿了顿又说:“我就可能会输给你。”

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先乐了一把,我问道:“为什麽?”

张恒说:“就是不为什麽才输给你。”

我歪着头看他,没听懂,罢了,不想追问,听着舒服就够,我说:“这一期你看完借我。”其实也没有真的想借,我都在网上看,只是觉得向他借一本漫画的小事情做起来特别有感。

张恒笑问:“还过来的时候要夹封情书?”

“我是给你机会夹一封情书给我。”话说得太快,没控制好声量,说完我看了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张恒道:“我只习惯收的。”

我看他还满自豪,不过也不难想像他会收到情书,我问:“你以前收很多?”

张恒说:“什麽以前,现在还有很多。”

这个我就没傻到去信,他也知我不信就不瞎说下去,他转道:“以前读书还跟阿一比过谁收得多。”

我问:“谁赢了?”我只知道他们从小在美国认识,还没问过他们之间的事,听了就上来兴趣。

张恒似是回想起什麽,笑道:“不知道,那时候对感情不认真,收了情书两人在课堂上拆开边看边笑,没来得及点算就被老师发现全没收。”

我笑了,又追问他别的:“你们怎麽好上来?”他的过去,只要他愿意说,随便一件我都不觉得无聊,比任何一本漫画都有意思。

张恒走回四楼入口拿了手提篮,把漫画全放进去,他说:“没有特别,我们都待在精英班,升级分班也没有被换下来,又没有排斥对方,一待就到现在。”

“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我笑说。

“是臭味相投。”张恒上下打量我说:“喜欢的东西不差太远,但不会相争就是了。”

一听就知道他在说我,我道他也挺看得开才敢问:“你都不介意?”没有说明,不过他不可能听不懂。

张恒从漫画区走到杂志区,他说得不以为意:“我可以怎样介意?骂你还是骂他?还是骂自己比他认识你晚了?”

我一下恍神,心里有点发酸,张恒从来不提这事,但他一说起来我还是听出里头的无奈,只是想不到他还会想到怪自己太迟认识我,这一点才让我最酸。

这书店杂志区的书架就跟图书馆排场差不多,两人在两个书架之间,这时候书店人又少,我抓住张恒没有提篮的手说对不起。对自己上来一种痛恨,我才痛恨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他。

张恒反握我的手一掐,松开手劲,却没有放开手,他说:“你问我才随便说,我没有介意,你别乱想。”他说完放开手,从我边上拉出一本杂志放到我肩上,勉强可以挡住外头视线,他低下头对我说:“亲我一个。”

“你怎麽前面跟後面说的……”我没来得及说完,他就自己吻上来,还以为他只吻一下就分开,却比平常更来劲,将我压到书架上,可是我也见鬼了,竟然不想推开他,他来劲了我就更想来劲,要不是杂志只够挡住脸,我都要勒到他身上去。心里烧着似的,呼气来得更热,舌头死命挠他,还紧咬他的唇,不知是书店太静还是错觉,口水翻动的声响比平常大了好几倍,直堵我耳朵。一吻分开,张恒也不怕吸引别人目光就丢下篮子,拿手抹掉我下巴的湿气才放下杂志,啧啧称道:“比我还要狠。”

感到自己的脸还烫着,我说:“对着你,没有最狠,只有更狠。”

我已经这麽爱你
除了更爱你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也不愿意选择别的

张恒笑了笑,拾起地上的篮子,看着手表道:“有没有什麽想看,没有我再挑几本就去吃午饭。”

我也没什麽特别想看,只是想跟他出来走走,张恒多挑了几本杂志就去付钱,店员把书分成两袋,我们一人提着一袋,我问:“吃什麽?”

张恒道:“你想吧。”

他也不像要吃贵的人,我道:“Mccafe可以吗?这边有一间人很少,位置环境却挺好。”

张恒点头。

我不自觉笑了,张恒问我笑什麽,我道:“不知道,就是想笑。”

我边走边想着,也许是觉得他是可以不做这些的人,然而他又这麽自然地做着就特别喜感。手里拿着一袋漫画,还是无法想像他看漫画的模样,好不真实,觉得跟他在一起,看他吃汉堡包也会笑。

进了Mccafe我们往靠窗的四人座坐下,这家分店开在商场五楼,坐在靠窗位置可以看到外面的人都变成小泥娃走着。

我问:“你吃什麽?我去买。”

“Hot Latte,三文治给我随便点一份,点单件装。”

“一个大男人怎麽吃得像个小姑娘,单件不饱吧。”反正旁边没人,我去逗他下巴,“别学小姑娘天天喊减肥,现在就够瘦了。”他要是能吃下,我倒想买下所有三文治给他吃。

“你起得晚不吃早饭,我早饭可是吃得饱,早餐吃最多,後面开始减量是常识。”

“也没少到只吃单件三文治。”

张恒看着我不说话,眼里就是你再多说就烦的意思,我收回手去买了两杯Hot
Latte,一份蕃茄蛋沙律意式包及一份小龙虾芒果三文治,可是三文治没点单件装,他就算不吃,我也能吃下,要麽他一会坐着饿了也可以多吃一件,我放下盘子先说明:“三文治你吃不完我吃。”

张恒没多说什麽,把胶袋里的杂志拿出来,我拿起一本家居设计杂志拆开来。张恒原本跟我对着坐,他起来把我赶到里头,坐到我身旁,我问:“怎麽了?”

张恒说:“一起看。”

“哦。”心里紧了紧,又软了软。

我翻着杂志,不敢翻太快,怕他没看够,翻到睡房设计,张恒问:“你喜欢怎样的睡房?”

“简单就好,要是地方够大,睡床放中间,什麽都不贴着更好。”我家里小,就算东西不多,床也只好挨着柜子。

张恒道:“我注意。”

心里打了个翻,一个激灵,我急道:“你注意个毛!”

“戒指都套了,还不能注意个睡房?”张恒自行翻过几页杂志,上面一个餐桌,“我还没细到问你餐具。”

我咋舌,真是跟他翻本杂志也是挑战心脏的行为,我低声问道:“你不是打算跟我住吧。”

“还没,不过你总会来我家。”张恒身子靠後,跟我拉开点距离问:“你讨厌跟我住?”

“我不是这意思。”我想说你又没看清楚我是什麽人,但想来不对,他比我还清楚我自己,我也不能说同住他就会厌烦了我,他就说过反正我不是什麽好东西。我也绝对没有讨厌跟他住,应该说这样挺好,他有时候就是会闹失踪,住到一起总觉得心里有个底。

我叹,不好解释,又胡扯那句:“少男心你不懂。”我才知道太喜欢一个人,也会不知道怎样承受,就算心里想要每分每秒见着他,当真的给你机会,反而想逃。大概就像高潮虽然爽,倘若给你高潮个不停,身体也会吃不消。

喜欢到难受。

“你少男个毛。”张恒又模仿回敬我,只是没有我那份急劲。

看他一脸从容,以前或许会觉得是自己更喜欢对方,现在我无法这样想张恒,只能说自己跟他不是一个档次,他就是心理质素比好我很多,给得起,也能承受。假如爱在就不用去爱,不想住到一起确实不代表我不爱你,难以明言,我开玩笑说:“我不少男就是玻璃心,你自己选。”

张恒吞下最後一口三文治,又喝了口咖啡,递上吃剩那件三文治给我,说:“少男多吃点,快高长大。”

我接过放到枱上,没吃,还是想等他过一会再吃。张恒退回去坐到我对面,翻了漫画出来看,没再说同住问题。我也没有继续看那本杂志,只好往窗外看,发现透过玻璃倒影能看见他,他似乎没有不满我不给解释,每次停下来喝口咖啡还是会瞄我一下。我也傻,人就在对面,还盯着玻璃在偷看似的。不知过了多久,也不是全程看着他,只是他有动作就是会触动我的目光,我看他又喝上一口咖啡,咖啡都凉了吧,忽然他一笑朝窗外举杯,四目相交於玻璃上。

混蛋!他一早就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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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无名指上的指环,指头挺喜欢去磨那横躺着的十字架,但这东西不是成对,总觉得欠了个圆满,也不想买别的对戒取代,两个男的,还是买手表靠谱吧。给张恒买贵是没用,他自己就有能力比我买贵更多的,他给我的戒指也就只是几块钱货色,要不成买一对便宜卡通手表来映衬………

连续几天下班后去逛店子,又在网络翻数据,不是不想再多想,只是再多想也无用,就敲定买了一对六千多元的手表,一只是全黑色的,另一只是银色钢表带配银色表圈,这价钱质量还是有保证,只是不算顶级了。银色那只我当场就戴起来,留黑色给店员包装,不是没想过要怎样送他,不过想出来的都太娇情,做不来,出了店子直接打电话给张恒。

我问:“在忙?”

张恒说:“没有。”

我不多琢磨就说:“给你买了个礼物。”

张恒没有立刻回话,停顿了个小节才道:“你来不来?”

“去哪?”

“我在家。”

“哦。”算是一种答应。

“到了门前给我打电话。”

张恒的家去过一次,所以不需摸东摸西就到了,他亲自给我来开门,我问:“佣人不在?”

张恒说:“这时间都待在他自己房间。”

晚上十点多,难怪要我到了先打电话给他,他不想使佣人出来开门吧。

张恒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厨房,他问:“喝什么?还是想吃?”

“你煮?”

“不太复杂都可以。”

我笑道:“我不饿,但是你穿一下围裙给我看。”

“男人做饭的精髓在于不需要围裙。”张恒说得言之凿凿。

我给他打了三个“哈”,他忽然伸手过来,我以为他要挠我腰,谁知他是想拿我手上的纸袋,我迅速一摆手不让他得逞。

张恒跟我抢,他说:“不是说送我的。”

“你急什么。”我拿背挡住他。

“不急就不叫你来。”他一个移步又转到我面前。

我护着纸袋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恒笑道:“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将我连人带纸袋整个搂住,“都喜欢就好。”

我哭笑不得,哪有骂了人还让被骂的人高兴着,我把纸袋塞给他,说:“你自己打开来看。”

张恒放开我,掏出纸袋内的礼物放到枱上,没有急于拆开,而是小心翼翼把包装纸上的胶纸撕去再打开来,他打开表盒打量里面的手表,接着抓起我戴手表的手拿过去一比,说:“一对的。”

我解释:“戒指只有我一个有,就想买其它可以一起戴的。”

张恒把手表翻出来带上,没见他高兴或不高兴的表情,我问:“不喜欢这款式?”他也不甩我,我不知如何反应,只好去拿包装纸丢掉。

“别丢,这也是礼物一部份。”张恒抽走我手中的包装纸,他说:“很喜欢,喜欢到想赶快记下全部。人的大脑若在最初刻意将所有细节重温一遍,以后就不太容易忘记。”

我看着张恒不断摆弄手表又把我的手表脱下来带到他自己手上,然后又给我带上他的,我真的知道他很喜欢,看着他的喜欢到我心疼。

原来快乐不止于你曾为我做过什么,更多的是我为你做的能令你感动。

我推了推张恒,让他的目光回到我身上,我皱眉道:“张恒,送礼物给你实在太难,我自问已很花心思去挑选,但送到你手里,到头来发现你又送回我更多。”我埋头到他颈窝搂住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空位,有没有需要别人对你付出,收下你太多,却无法给你什么,我也会心疼。”

张恒搂住我咯咯的笑,他说:“我心里空位多着,只是现在还不到需要你来填,你现在就多存点力气,他日用得着你的时候才努力吧。”张恒顿了顿又说:“人心有限,没事的时候就别乱琢磨虚耗,假如爱存在,根本不用去爱。”

我问:“所以我送你礼物不好?”

“很好,只是别想后面那些有的没的更好。”张恒力度不轻扯了我脑后一撮头发,算是给我警戒。

我道:“他日如果你有空位,不要让给别人,通通留着给我去填。”

张恒但笑不语。

当晚我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假如爱存在,根本不用去爱,甚至感到自己在梦中还一直念着,只是不确定那真是梦,还是人半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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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没有回家,到了嘉义医院一趟,已经从电话上得知大嫂的情况,人还没醒,只是疲劳过度,而且怀孕了。

听到这消息,心里有大石一沉的感觉,不是不高兴,不是怨恨,不是伤感,只是一种纠结,就是不明所以,所以纠结。

大哥坐在病床旁边,垂着头,半睡状态,我拍了他肩膀才知道我来了,我问道:“通知了爸没有?”

“说了,可是采微还没醒,就让他别过来。”大哥目光留连在大嫂身上。

“嗯。”不知道自己脑子该去想什么,能说出口的就只有祝贺说话,我道:“恭喜你,快当父亲了。”

大哥一愣,然后有点尴尬的笑:“谢谢。”

“老公。”

虚弱的声线把我跟大哥的注意力拉到病床上,大嫂醒了。

大哥急切站起来,握住大嫂的手问道:“你怎样,身体觉得怎样了?”

“很累。”大嫂双眼迷蒙,对光线还是很不适应的样子,但人看来很清醒。

我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不知怎的,就是很想看清楚大哥大嫂两人的表情。

“医生说你怀孕了。”大哥说得紧张,那是一种将喜讯向重要的人宣布的神经绷紧。

大嫂虽然虚弱,还是笑了说:“别闹了,近来忙着,机会率也太低了吧。”

“真的。”大哥已经红了眼,我才意会到他一早就想哭了,只是大嫂还没醒来,所以他一直压抑着,等待把最初的心情跟她分享。

大嫂没说话,人有点反应不过来,片刻过后便是红眼睛对上红眼睛,大嫂一下子就哭了,二话不说撑起身子抱住大哥,两人一抱紧就是彼此触动了对方的泪线,哭得厉害。

是什么让他们哭?
生命力的奇迹?
总觉得这说法有点陈腔滥调的不实在,我思索着,看着两人抱在一起,我想大概是两人共同意识到他们将要共同翻开人生新的一页,共同进入另一个阶段,那种震撼吧。

我无声退了出房间,这样的结论顺道释放了我的纠结。
人生或许就这样,一个又一个阶段,曾经我跟大哥该是共同进入另一个阶段的一对,然而在进入每一个新阶段的关口,其实每个人都得因应当下的情况再次重新选择,就在某个关口,我们的选择分歧了,我选了他,他这次没有选我。但这不一定代表我不好,只是在种种客观因素下即使好的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去保留,当然我还是会失望到这份上还是没有被选上,但感情的确不是到了怎样就必然会怎样,所以我宁愿认为大哥没有认真爱过我,来逃避这个事实,我的纠结就是不愿意臣服这个事实。

可是当看着大哥抱着大嫂哭得真切,使我无法继续一意孤行认为他曾经给我的都是假的,又或是因为自己已经进入了跟张恒在一起的阶段,已经不再停留在大哥没有选我,我却选了大哥这关口上,我才有勇气去承认这个事实,所以才会来医院,才会想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不禁觉得自己窝囊,但又觉得只要能够真正明白,至少以后不会再犯同样错误,不会再落下同样纠结,之前是怎样已经不重要了。

步出医院,天已经黑齐,抬头不见半点星,城市通病。想起山区那星空璀璨,有种异曲同工的感受,都是看似带不进将来的东西,然而曾经真摰感受过,不是反而化成永远都拿不走的东西吗,假如化不成,大概是当初没有让自己好好感受,落了空,留了憾。

剎那明白,张恒原来我不需要跟你说将来,却又可以拥有将来,这实在比任何承诺好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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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工作岗位后,除了着手安排翻新学校的事,就是认真考虑恶魔养成计划。心里充满踏实感,能够感受到自己正在建构未来的一点一滴,原来可以让人神采飞扬,真是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

拿过枱头从早上就响个不停的电话,我说:“喂。”

“在忙?”

我一愣,才意会过来,说:“怎么不打手机。”

“公事公办,我在观察员工有没有偷懒。”

我笑道:“我现在可是一分钟当两分钟使用,你该给我发双倍工资。”

“真有那么忙?”

我装着哀怨说:“不忙是没道理,某人也太恨,这边才跟我说要搞好山区资助发展,那边又跟部门主管说要发展区内活动。”

“既然两边的事情都值得去做,何必取舍,两边都做不就好了。你怕了?”

当然两边工作都有去做的价值,但无论如何一天就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人的时间观──大概就是时间不是个观念。

我回道:“谁怕你,我是不怕有做不到的事情,就怕没有想做的事情。”

话筒另一端传来轻笑声,张恒说:“很好,一起吃午饭吧。”

我瞄了一眼计算机右下角的时钟,还有二十分钟到一点,下午四时要开会,其实数据还没准备好,本来打算午饭时间争取把它做完,但我把心一横说:“好,哪里等?”大不了回来一分钟当三分钟使用。

张恒约在公司楼下等,他说公司附近有个不错的面店,走过去才十分钟。进入铺子,是一家自助形式的店,排队买票后取餐,还看见好几个公司同事,生面孔,都是没交情的,我问:“平常你来这里吃?”

“偶尔,慧敏介绍的,她说好吃就过来尝尝,还真不错。” 张恒问:“你吃什么?”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餐牌,一时也想不出要吃什么,我说:“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我吃鸡翼酸辣米线,你没问题?”

“啊……”我喜欢酸、喜欢辣,还真不喜欢酸辣。

张恒看我面有难色,揶揄道:“我看你下次还是先问清楚才好说。”

“总会有清汤吧。”我赶紧换话题,说:“我去找位子。”

午饭时间,近乎全场满座,幸好刚巧有人离开,得了一张四人桌,其实心里有点忌讳两人公然在公司附近吃饭,先不说暗地里的关系,就是上司跟下属还是不自然,不过张恒没说什么,我也不好多说。

张恒带了两份餐来,都是鸡翼米线,一个酸辣,一个清汤,我本想把饭钱还他,可是他不收。

张恒说:“这个鸡翼味道好,用上南乳做的。”

一个米线配三只鸡中翼,我拿起筷子,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只到他碗里。

张恒问:“不喜欢?”

我说:“不是我不喜欢,而是你喜欢。”

张恒笑了笑,夹起来吃,他说:“戒指你还真戴着。”

听起来就像说我去戴着是个傻瓜,我说:“喂!不是你叫我戴着吗。”

“可是你说太紧。”

“可是你说……”说不出口,感觉太肉麻,我说:“我就是要戴着,你想收都收不回来。”

“我没打算收回来。”张恒笑道:“只是想给你买个好一点,既然你不用,我就省了。”

“你……”他这是愚弄我当有趣,我说:“算,你说怎样就怎样。”换了是别人,我才不可能不说回去。

张恒说:“有话就说,别闷在心里。”

我迟疑一会,接着拿出手机,快速写了一行,按发送,张恒口袋里的手机立刻响起来,他打开一看就笑了,然后说:“不带脏话比较好。”

“是谁说有话别闷在心里,我这叫真性情。”

他把那条短讯放到我面前,说;“那你亲口说。”

我拨开他的手,夹了面条放嘴里吞了才跟他说:“面都要糊了,还说有的没的。”

张恒也没有再闹,开始吃起来,我把那条短讯在心里默念一遍:我他娘的太喜欢你,才不想跟你计较。


吃过饭,饭气攻心,一分钟当三分钟使用只是妄想,能维持一分钟当两分钟使用就不错,一会开会的时候,有些地方不得不扯谈。

公司的电话已经有够让人分心,果断把手机关掉,这年头,电话广告的命中率比私人电话来得高。

公司电话的内线铃声跟外来电话不同,所以响起的时候,我总比接外来电话更快速,这种铃声才响了一下,我就赶紧接听说:“喂。”

“宇生。”部门主管的声音。

“是。”

“下午的会,能不能多找点学校资料,今天还是想把学校部份先说完。”

我心里叹气,也不是不好,只是时间实在仓促,我回道:“好的好的,”翻着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看见儿童服务机构的数据,突然上来一个念头,说:“但我提议该把儿童服务机构的资料研究一下,毕竟这些地方也是以儿童为服务对像,而且他们本身就带有慈善成份,我们是刚成立的慈善基金,跟他们合作也许能帮助我们更容易上轨道。

“也有道理,那你准备一下。”

“没问题。”我乐了,这种资料在我研究山区儿童发展就弄了一大堆。

放下电话,手还没离开话筒,电话又响了,真烦人,虽然不是内线电话,还是立刻把话筒放到耳边。

“你怎么手机不通。”

我一愣,今天老板们都特喜欢打到公司电话来找人,我说:“恺一,什么事?”

“我在嘉义医院,你大嫂晕倒了,我把她送到医院,我有急事现在得走,要么你现在过来,要么你看家里有谁可以来。”

我一惊,问道:“为什么会晕倒?”

“这问题等医生来答你。”恺一说:“我刚才在她的分公司开会,她说着说着就晕倒了。”

心里松一口气,刚才有一个念头闪过,以为恺一对大嫂做了什么害她晕倒,看来我想多了。我赶紧打电话给大哥,说到底老婆是他的,而且我也要开会,还是他去最适合。大哥收到我的电话也吓一跳,他说现在立刻去医院,又不断向我问东问西,他的紧张既让我有点懊恼,又有点释怀,没时间考虑太多,挂了电话我又埋头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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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来,只余下四个人在房间,另外三人仍然在睡,就张恒不见了,抓过睡袋旁边的手表看,才七点多,但太阳在空旷的山区比城市来得更猛,热气早已洒了一地。

我走出房间,在学校四处摸索,山区小孩早就起来了,在路上碰见每个小孩,他们都甜笑着跟我说早安。

心情大好,我抱起一个小女孩,在她脸上蹭了蹭,她咯咯的笑起来,我问她:“有没有见过张恒哥哥?”

小女孩回道:“他在操场上跟小锦打球。”

哦?一大早就这么有活力。

我放下小女孩,打算找张恒去,小女孩却拉住我的衣角说:“方校长说哥哥姐姐是来帮我们的。”

我蹲下身来,让她说下去。

“哥哥,我想要上大学。”

我想起张恒昨晚说的恶魔养成计划,我问她:“为什么要上大学呢?”我认同知识是好的,只是有了知识的人会变成怎样是不得而知,已发展的社会确实物质丰饶,但幸福似乎离得更远。

也许少了一份知识,才留得住一抹灵魂。

“我想要自由。”小女孩指着自己的脑袋,“我希望这里有很多不同的东西,然后可以想象到很远很远。如果我知道太少,我想象到的地方就只有很少了。”最后她还嘟嘴了。

我朝她一笑,这女孩大概是个活泼的幻想家,惹人怜爱,我说:“可是知道太多,脑袋会变得不灵光,这样你就不能想象了。”

这世上被知识捆绑的人何其多,甚至想象力早已被榨干。

小女孩歪着头想了想,她说:“我可以去学习选择,不去碰破坏我想象力的东西啊。”

我失笑,这女孩也许慧根深种,我说:“好好,我想办法让你上大学去,你可要记着把选择这门课学好。”

从小到大,知识就这样塞下来,活活把人塞死,可曾有一门课认真教人如何做选择。假如我办一个学校,必然要开一门选择课程,这可是恶魔养成计划的重要一步。


别过小女孩,我走到操场去,看见张恒跟小锦二人在打篮球。我坐在一旁看,没有做声,还是第一次看到张恒打球的模样,这人身手灵巧,一次又一次利落地将球送进篮子。

小锦带着球跑,多次试图突破张恒的阻挠射球,可是张恒比小锦高太多了,无从入手,完全是一个以大欺小的局面。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张恒进了十多球,小锦却一球未进,惨败收场。

张恒此时才发现我,向我走来。

我说:“一大早在欺负小孩。”

张恒轻喘着说:“我们在打赌,他只要能在我面前投进一球便算他赢。”

“赌什么?”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张恒说得俏皮。

这一大一小感情看来越来越好,难道小锦真的跟我很像,所以也会被张恒吸引,想到这里不由无语。

我看着张恒,感到有点不对劲,我说:“你脸色不太好。”

“头有点痛。”才这么说完,他就捂上胸口,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我立刻扶他坐下,让他靠在我身上。

小锦见状走过来说:“其实一开始我就想说,这里海拔四千米,你跟我打球还不怕缺氧。”

……这个死小孩,现在才说!

我把张恒挪动一点,让他靠在墙上,对他说:“车上有氧气筒,我马上拿过来。”

张恒拉着我说:“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他向小锦说:“别忘了,你输给我要实行的承诺。”


张恒稍作休息后,虽然脸色仍偏苍白,但呼吸变回顺畅,行动自如。我不让他再四处乱走,留他在室内休息,并安排提早离开山区。来的时候带着物资,走的时候轻松多了,四人很快就把东西收拾到小货车去,我让慧敏去通知张恒可以走了。

方校长跟孩子们来送行,看着每一张脸,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想到一生可能就只见一次,仍然感到不舍。

方校长握住我的手说:“感谢你们老远到来,还为我们带上礼物。”他哭腔都要上来了,“实在感激不尽!”

内心被他的热情与全心全意的感激感动,我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说:“我才要感谢你们让我过上快乐的日子。”相比他们给予我的,我给他们的实在微不足道,昨天恐怕是我徐宇生至今最快乐的一天。

张恒牵着小锦出来,难怪刚才一群孩子中没有看到小锦,原来两人待在一起,我向张恒开玩笑说:“这个要一拼带走吗?”

张恒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先养肥,现在开始养不划算。”

我笑了。

小锦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牵着张恒的手一脸迷惑,突然他牵起我的手来,我愕然,这孩子可是一直表现得对我抗拒,他腼腆地说:“你回去后……我写信给你……”

我助养了五个孩子,四个都曾给我写信,唯独从来没收过小锦的信。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以示鼓励,说:“嗯,我等着。”

我望向张恒,只见他微笑不语,不知他是如何将小锦收服。

分别的时刻总要来临,孩子们上前跟我们拥抱又亲脸,即使再不舍得也改变不了向前出发的事实。挥过手,我断然上车,最终还是忍不住红了眼,慧敏更是早已哭成泪人。

司机发动引擎,车子起步而去,后面传来孩子不断的呼喊:“拜拜!拜拜!拜拜!………”

我没有回头看,但已下定决心要给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回去后,尽快安排翻新这所学校,再添置些象样的家具及物资。”张恒对我说。

我偷偷抓住张恒垂在身旁的手。
世间上,并不是咱独我有此想法,身边还有张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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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我們所有人圍坐在課室吃飯,雖然家徒四壁,粗茶淡飯,但這裡有最好的調味料──孩子的生命力。

方校長說要給我驚喜,在這四十個孩子中,五個是我一直助養,他們各自為我準備了禮物,然後一個一個上前來向我獻寶。
第一個孩子為我送上親手作的畫,還向我解釋畫裡每個圖案的意思。
第二個孩子為我唱歌,曲子是他為我而編。
第三個孩子為我跳舞,他說自從知道我要來,每天努力練習。
第四個孩子為我編了圍巾,他將自己的毛衣裁成碎布為我編織。
我很感動,今天實在被感動了太多遍,幸福得怕着把一生福氣都用光。

接着第五個小孩被方校長推到我面前,方校長說:“小錦,快讓哥哥看你準備了什麼。”

我看着這個叫小錦的男孩,面容沉靜,少了其他孩子三分童真,取而代之是多了三分倔強,我問他:“你要送什麼給我?”

小錦垂着雙手輕握拳,不說話,不看人,眼睛只盯着地板。

我看他似乎沒有為我準備禮物,沒有介意,但是方校長催促他起來。一室人靜待着小錦的行動,他被方校長及眾人的目光迫急了,勉強開口說:“我送………”

我等着。

小錦突然甩出一句:“送你出門口。”

我一愣。

“噗!”

我轉眼瞪着身邊笑噴的張恆。

方校長連忙將小錦拖走向我賠不是,我只能淡定着當什麼都沒發生。方校長事後跟我解釋,小錦是這裡最大的孩子,平常幫忙照顧大家,打理家務,個性其實很乖巧。這裡的孩子雖然寄宿,但都是有家人的,小錦因為家裡太窮,從小被父母遺棄,才變得個性有點扭曲。

無論他背景如何,這點小事我沒到記恨,倒是笑噴了的張恆才讓我牙癢。


飯後我們被安排到一個空房間作為睡房,所謂睡房其實連床都沒有,因為資源有限,所有床都已經用到孩子去,我們出發前已得知情況而備了睡袋,就在房間張羅起來時,眼尾瞄到小錦站在門口要進不進。

張恆見了把他叫進來,他走到我面前,吞吞吐吐:“方校長……要我問你……明天要不要我帶你們到附近走走。”

我看他八成是被方校長迫來當導遊賠罪,隨便問道:“有什麼地方選擇?”

他遲疑了一會,面無表情說:“你的選擇只有要或不要。”

…………這個臭小子!

旁邊的張恆這次沒笑,他將小錦拉到自己身邊說:“看着真討人歡喜。”

這個死張恆!
兩個一大一小跟我對着幹了!


山區的人很早睡覺,城市來的人自然不習慣,晚上九點多我仍然精神,就到外面散散步。

抬頭一片星海,難得一見的璀璨。

身上披來一件外套,我沒有回頭看。

“即使夏天,山區晚上還是很涼。”

“不是跟小錦整我整得高興着,還管我涼不涼。”

“你不覺得小錦跟你很像嗎。”

我回頭,不爽的看了張恆一眼。

“明明是個好孩子,為了掩飾內心不安,或冷淡,或帶刺。這種人心裡受了的委屈,你不是該明嗎。”張恆說:“我喜歡他是因為想起你。”

唉……

我向後靠在張恆身上,讓他承受着我的重量。

如果沒有遇到張恆,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自己,把自己囚禁在過去的傷害與被害的幻想中。

世上也許有數不盡的小錦及從前的我。

張恆說:“我能夠理解你們要將其他人隔離的心態,只是世上除了愛還有什麼是非要不可,即使讓你一個人撐到死那天,回頭看不過是一片荒涼。”

張恆的話不免讓我回想起已漸漸放下的過去,悲從中來,我說:“儘管愛是非要不可,如果屢尋不獲,又比一片荒涼好上多少。”

張恆摟住我問:“現在你還是屢尋不獲嗎?”

感受到身後軀體傳來的溫度,皮膚相觸的質感,內心的悸動,我又豈捨得說找不到,我說:“找到了,但他不是人類,而是惡魔。”

我願意放下過去傷痛,願意相信別人沒有興趣來害我,不代表就能相信人類的愛,然而現在的不信,不是因為從前那種憤世嫉俗的鄙視,而是從張恆身上學會他對別人的體恤與溫柔。我的不信只是出於相信了人類太脆弱,脆弱得無能為力去愛,體恤他們因為迷失自己而迫不得已傷人。

愛需要太多堅強,奈何人太脆弱。

張恆說:“如果你不想跟人類打交道,更不應該逃避,狠狠睜開雙眼,看盡他們的一切。”

這又何苦?我說:“恐怕是看盡蕭瑟蒼涼,或是血肉模糊。”

張恆在我臉上蹭了一下,說:“是去看穿披着人皮的惡魔,世上總不會只有我一個,我的同伴可多着,阿一已是其中一個。”

這不過是看下千萬部悲劇,為求從中找出一部喜劇,內心需要多強大才能撐到喜劇出現?然而把人生故意放空,連一部悲劇都不曾上演,或是同一部悲劇播到老死,想來也是同樣可悲。

這就是你一直願意前進的理念嗎?
這份堅強是你要我學會嗎?

“假若你不想尋找,我說過去利用一切你可以利用的,去打造你自己的世界。”張恆忽然笑得詭異,說:“比如說你可以寫個惡魔養成計劃,用慈善基金興建學校,培育惡魔,我可以考慮接受。”

我笑,轉身抱着他。
有一個人就是願意借你一切,讓你成就所有,除了擁抱,已經什麼都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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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将物资分发,孩子们接过书包文具便急不及待打开,雀跃地将新书包背到身上,又把自己珍而重之的书本放进新书包,然而书本早已破烂得不成书,没有完整一页,快要分成两截。
 
对他们来说破烂根本不算什么,他们要的只是书里的知识,我开始羡慕这些孩子。虽然穷,但他们的追求是多么明确与直接,免去人生许多冤枉路。
 
忽然身旁传来抽泣声,转身看见张恒的助理慧敏蹲在地上,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在哭泣。
 
我上前了解事情,说:“怎么了?”
 
“听了她家里的事情就忍不住。”慧敏顶着一双泪眼。
 
“姐姐,不要哭,我没事。”
 
小女孩伸手去擦慧敏脸上的泪,然而这动作只是加倍刺激她的泪线,她就抱着小女孩哭起来。
 
“孩子都比你坚强多了,再哭可要被他们笑话。”我摸慧敏的头说。

慧敏勉强止住哭声,她说:“他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附近不是有市集吗,我们带他们去买新衣服吧。”
 

我们五人连同方校长领着一群孩子到市集去,从学校过去走了将近一小时的路,途中不见任何车辆,可以想象他们每次出门都只能靠自己一双腿。即使到了市集也称不上繁荣,不过是地摊子的集中地,卖的大多是生活必需品,没有光鲜漂亮的东西。
 
慧敏带头领着小孩四处逛,看来孩子都很少到市集,表现得很兴奋,而慧敏比他们还要兴奋上几分,这就是所谓的施比受更有福吧。
 
走了几个摊子,找到一个有卖小孩衣服的,卖家说不分大小,三十元一件任选。慧敏试着挑选合身衣服,孩子们听了却连忙说不。
 
慧敏问:“为什么?”
 
孩子们七嘴八舌起来:“这个太贵了,三十元可是爸爸妈妈一个月也赚不到的钱。”“姐姐别买,不要买。”“我不要了,姐姐,别浪费,我真的不需要新衣服。”“这里四十人,太多钱,不能让你花太多。”
 
孩子们硬拉着慧敏要她走,慧敏看着年纪小小却贴心的孩子又要哭鼻子,坚持要买,她说:“别担心,姐姐还是有能力给你们买新衣服。”
 
张恒看不下去他们拉拉扯扯,对慧敏说:“不要买了,如果他们不想要。”
 
“……但是”总裁出口,慧敏不免面有难色。
 
“问题不是你买不起,而是他们受不起,你又何必强在他们身上套一件他们认为不值这价钱的东西,尊重孩子的价值观吧。”
 
慧敏听了微微低下头,大概觉得自己好心做了坏事。
 
张恒拍了拍慧敏的肩膀说:“别以为这些钱可以省下来,这里四十个孩子,合共一千二百元。”他向慧敏伸手,“既然打算付出,就要做到底。”
 
慧敏不惑,但还是从钱包取出一千二百元给张恒,张恒拿出当中二百四十元,对卖衣服的人说:“可以帮忙把二百元换成四十张五元吗?另外三十元我要你一件衣服,十元当你的小费。”
 
卖家自知没了一笔大生意,但至少仍能卖出一件,还有十元小费,当然说好。
 
张恒接过钱,然后向每个小孩分发一张五元,对他们说:“现在给你们半个小时,用上这五元在这里买下你认为最好的东西,谁买的最合我意,我就用衣服跟他交换。”每个孩子接到钱后,张恒大喊:“一、二、三!”
 
孩子们立刻一哄而散,看见他们笑着奔跑的身影,让我们这些大人都不由笑了。张恒把剩下的钱交给方校长,说:“这些钱你稍后分到他们家里去。”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好胀好胀,那是暖意满塞的感觉,感到太不可思议,一个人要怎样活过来才能如此懂得尊重别人,他总是不着痕迹地顾念到每一个人的本质与需要。他满足了慧敏想要付出的心意,保护孩子的价值观,给孩子真正需要的份量,让他们作自由选择,给他们快乐的游戏,背后为孩子照顾家人。他就连摆摊子的人都察看到,给他生意及小费,让他不用没了大生意而失望。
 
张恒,你真是好得让我心疼。

 
半个小时后,每个孩子都带着一个东西回来,吃喝玩乐样样皆有,他们把张恒围起来,赶着向他展示自己买来的东西,最后张恒选了一个已落漆的戒指,他把戒指向我抛来,说:“这个给我收好。”
 
我伸手接住,打开手心细看,指环上刻有横倒着的十字架,还挺配合恶魔吧。
 
每个孩子抱着一件他们喜欢的东西,一群人又再踏上一个小时的路程返回学校。在路上,孩子们一起大声歌唱,虽然听不懂他们唱什么,但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听着嘹亮的歌声也算得上一种享受。
 
张恒说:“有没有试过戴上戒指?”张恒与我并肩走在人群最后。
 
“没有。”我回答。
 
“拿出来试试看。”
 
我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戒指,这个大小看起来就只适合套到食指、中指或无名指。我试套在食指及中指上,却过不了第二骨节,就无名指能套下来,但还是有点紧。
 
张恒把我的手抓起来,说:“不错,就套在无名指上。”
 
我皱眉道“太紧了。”
 
“这样就能一直感受到它的存在。”他吻在我无名指上的指环,“这可是结婚戒指。”
 
“没有求婚就来套戒指!?”我瞪他,“还有你也太小气吧,才五块钱。”我既想哭又想笑。
 
张恒笑说:“我还当现在蜜月旅行。”
 
我忍不住给他身上来一拳,不太重,但也必定痛了。
 
这恶魔就是恶劣得让人爱不惜手。
 
张恒不理我的抗议,将我拉进怀里,前方的孩子不知何时已换上一首童谣唱着,我能听懂里面的每字每句。
 
蝶儿在飞花儿仰望
月儿高挂星儿在旁
云儿飘荡蓝天相伴
下雨后彩虹来
我最爱的人是最爱我的人
 
天地间,我沉醉于漫天歌声,与张恒深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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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恒与恺一成立了科研慈善基金,张恒说一家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该打造福利企业形象,从人性入手留住大众,有助公司走得更长远。
张恒聘请我到基金部门工作也非让我一人独扛大旗,他从公司调配人手,升任人事部二管来当基金部门主管,并从其它部门调配五个员工过来。在外,他聘请宋琳的公关公司策划及执行慈善基金所进行的公开活动,来一个里应外合。
 

世上痛苦的人太多,当下工作是选择救助对象,张恒参与了是次讨论会议。部门主管建议从小区入手,分四大类进行,以学校、青年、老人及家庭为对象,这做法可迅速在小区建立形象,让顾客提升对公司的好感度,从而增加销量。
部门主管的提案合情合理,我不抱异议,只是想法上未能完全认同。
会议进行了一个半小时,结束后,我收拾桌上的东西。
张恒对我说:“上来我办公室。”
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跟他去了。
关上办公室的门,张恒领我到沙发一同坐下,他说:“有意见现在直说。”
他当然是问我慈善基金的对象问题,当下只有两人,我也不妨直说了。
“从公司角度来说,主管的提案没错,但我认为最需要救助不是这些人,但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却没有能力为公司带来回报。”
真正的穷人离我们身处的地方太远,又穷得没能力买什么,要让公司取得回报谈何容易。
“你想救谁?”
“那些连这个小区生活水平也达不到的人,但这做法不合乎公司利益。”
张恒笑着搂过我的腰:“你左一句公司角度,右一句公司利益,说到底你有没有搞清楚公司立场在哪。”
我没回应,等他说下去。
“这公司属于两个人,一个是阿一,另一个是我,这事阿一是不管了,你一直在说公司利益,可我没见你有多顾及我的利益。”
“我就是顾念你的利益才没有提出来。”
张恒收紧了我腰上的手,使我靠得他更贴:“但我的利益里包括让你快乐。”
我一听,笑意上扬,没有笑出声来,而是甜到心去。
“所以你给我说说帮了谁会让你高兴,我还得靠你帮我争取利益。”
我翻身搂过张恒脖子:“比如我一直助养的儿童。”
“上州的山区儿童?”
“也不一定要在上州,当初我只是透过慈善团体分配到那些孩子,我只是说差不多情况的孩子而已。”
“这种孩子那个不远,所以上州也没差多少,你有没有去看过他们?”
我摇头:“太远了,我只是每月存钱到银行去。”
“我们去看看吧。”
“啊?”
“你助养的孩子算来是我半个孩子,我们去探望一下自家的孩子,看看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蹙眉,张恒你说的话就是非得让人甜到心酸不可吗。
我双手抱着他的背,摸了一把:“你有点瘦了。”
“心痛了?”
我口里不愿直认:“我是怕你被恺一虐待,感觉你比他忙多了。”
“他净挑自己有兴趣的工作来做,没兴趣又必须做的就落到我这里来。”
“你太宠他了。”
张恒沉默半刻似在自我检讨,然后说:“也许,不过所有应酬喝酒之事他会自发给我做个妥当,省却我不少麻烦,由他去吧。”
张恒,我想知道,这世上你会对谁不好。
 

得了张恒的允许,我干劲十足,全心全意安排探访的事情,与上州学校联络,并且四出选购物资,作为探访时派发给儿童的礼物。
事情准备约两星期,一行五人,我、张恒、张恒的助理慧敏、摄影师及司机出发,是次只作考察性质,所有没有大张旗鼓。
谁都知道这个世界很大,海可以很深,地可以很阔,天可以很蓝,然而坐在前往上州的小货车内,看着窗外一望无际的草原,羊群牛只任意游走,不免体会到自己是如何将这个广阔的世界禁锢在自己狭小的头脑中,忽略及拒绝承认它的伟大,然后执意把自己的痛苦放大。
假如没有亲身置于风景中,哪怕读了万卷书,也无法与真正的世界同步。
 

从火车下来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八小时车程,车最终停在一面围墙前,万里无人。如果不是雇用了懂得这条路的司机,恐怕有了地址自己也不可能到达目的地,因为眼前所谓的建筑物简陋恶劣得无法让人认出是一所学校。
五人下车将物资从车上搬出,我掏出手机拨电话给负责人报到,不久一片欢呼声迎面而来,一群孩子连同一个年纪较的的男人跑来。
男人上前自我介绍,笑容可掬:“我是这里的方校长,请问谁是徐先生?”
我跟方校长还是头一次碰面,方校长年纪不大,四十来岁的模样,我上前道:“你好,我是徐宇生,你叫我宇生就好。”
方校长赶紧上前与我握手,我向他介绍过张恒及其它人,然后与年纪较大的孩子一同将东西搬进学校。
小孩子们看来是早有预备,从我们步入学校的道上排成两行,拍手欢迎,满脸笑容。
张恒拖着重重的物资走来走去,我看着不禁笑了:“真为难总裁大人。”
“是否为难就看你之后如何报答我了。”张恒向我抛来一个饶有意味的眼神。
 

这家寄宿学校住了四十个儿童,年龄大不过十二岁,他们围着我们五人团团转,在一片空地上将物资从袋里取出分类摆放,不用我们很多指挥,已懂得自行分工把东西放得井然有序,他们知道这些东西是带来送给他们,充满期待。
方校长跟我们说:“这些杂事让孩子干,你们先进来休息喝口茶。”
我们也不多礼,放下东西进去休息,方校长为我们倒来已凉的茶水:“粗茶粗茶,别见怪。”
室内昏暗,没有灯光,靠着日光照射,楼房不高,屋顶用木块盖成,木连普通的料子也谈不上,就一块破烂搭着另一块破烂,手指只要用上一点力就能刺穿。看来冬天一旦积雪过厚,屋顶便会倒塌,孩子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上课。
方校长跟我们简单说了孩子的生活情况,基本上是字典里能形容贫穷的词都可以在这里活现。他又带我们在学校走走,可是我看了两三个房间便看不下去,已经可预见一间比一间差,旁边还要听着方校长细说孩子如何在这里吃苦。
故事太残忍,脚步太沉重。
此时一个孩子走来跟我们说物资已整理好,我们便过去看情况,不用走下去,心里确实松一口气。
 

孩子们已经列队在空地上等待,每一个都乖巧得很,我们准备了书包及文具送他们,款色实用朴素,这些东西自是城市里的孩子看不上。
看着孩子真切期待,意会到快乐的价钱也有地域性差距,在山区几块钱就买到了,在城市是贵得多少钱都买不来,可恨是山区贫穷得没钱买快乐,城市已富有得没有快乐出售,世界还是坚持错配。
方校长请张恒为孩子们说几句话才开始派发物资,张恒踏上前,迟迟未有开口,似在考虑要说什么。
虽然张恒私底下不是话少的人,但在公开场合不爱多说,最终他只对孩子说了一句话。
“感谢你们将快乐卖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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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可以让眼泪停下来,可以不用哭太久,但我就是不愿意停下来,多想哭个三天三夜,把昨天一切哭尽,将过去所有埋葬于此时此刻。
可惜,张恒受不了。
“好了吧,都几个小时了,银河快被你哭崩。”
我将眼泪鼻涕擦到他身上,这人太不浪漫。
“虽然我觉得生日并不重要,但这是认识以来你的第一个生日,赶来见你一面,谁知你哭着就过了。”
其实我已经多年没过生日,然而还是想见他,因为这是认识张恒以来第一个生日。
这算是心有灵犀吗?
我笑道:“我的礼物呢?”
张恒一笑,眼里满是宠溺,他将手放到我心上:“我将自己免费出租给你放在这里,租期直到这里不再跳动吧。”
“真会说,你住进来我才要向你收取租金。”我笑着瞪他。
“付过了。”
“是什么?”
“不再寂寞了。”
我刚才还是笑着的,眼泪却一下子又想冒出来,张恒啊张恒,你真会戳我的泪点,但我还是忍住了。
张恒说:“给你做个签约仪式。”
如果说深情是怎么一回事,面前这双眼现在给我解释得太透彻。张恒俯身吻下来,软润的唇瓣轻柔地触碰我的唇,配合着细啄轻吮,舌头的翻动不太放肆也不会浅得让人不满足,心快要融化在一片温柔之中,我双手缠上他的脖子,闭目享受。待一吻结束,我睁开双眼,他的面容此刻注满心间,怕是快要决堤。
张恒抬手看了手表,说道:“二零一二年七月七日,零晨四时四十四分,租约生效。”
闻言,心还未决堤,双眼却已失守,眼眶赫然注满泪水。眼帘一下,泪水没了藏身之处滑下。
没办法,这是注定的。
 

零晨四时四十四分,我果然逝去,不是徐宇风,而是张恒把过去的我杀死,死得太满意,全身毛孔似要跳跃狂欢,让过去所有伤害风化。自那一个日出起,我决意重新做人,不再对自己不好,不再折腾身边的人,然而即使我愿意放下过去伤痛,有些个性还是难以一下子改掉………
自尊心作祟,我对张恒再次聘请我到科研工作不免感到抗拒,但他就是再一次认为我没有理由拒绝他的安排。
“你有其它想做的工作?”
“也不是。”
“既然你乐意助养儿童,慈善相关的工作应该乎合你的价值观。”
“这是个人自尊问题。”
“在其它公司找到工作是维护你的自尊?你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取悦他人,还是没有成功取悦他人就把自己当作废柴?”
………自从我俩感情变好后,我发现张恒有种微妙变化,他对别人没差,唯独对我变得有一点毒舌。
“我当然不想取悦他人,不如说我根本不想待在这种世界。”我一直觉得要满足人心既难且累,否则我早已踏足社会工作。
“那就用尽一切你所拥有的去打造自己的世界,将你的世界立足于这个世界之中。”张恒说得不容置疑,“如果抛弃自尊有用,自尊就成为你的本钱,不是剥夺他人,不是伤天害理,用自己所拥有的去成就自己想要的有什么问题。”
“………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其实这份工作蛮合乎我的需要,既能做一些我认为有价值的事,也能发挥我对资金营运的专长,而且在张恒底下工作,的确不多不少可免去麻烦的人际关系,但我还是有点犹豫。
“我不介意给你时间考虑,但你该明白我聘请你不带任何歧视或侮辱,这情况下还要顾念自尊心,只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好一个自攻自受。你这种爱思想上折磨自己的个性,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就看你还要耗多久才死心。”
………自攻自受,被严重打击的说法。
头皮发麻,我豁出去说:“OK,我做,就这样!”
他总是一语道破的我个性问题,根本让我无话可说,更无余地可想。
张恒听了扬起嘴角,摆出一副〝早知道你会屈服于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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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饥饿感早就荡然无存,多好,省下一顿饭钱。
家里很寂静,我并不是要刻意当个悲剧主角,只是突然觉得瑟缩身体比较舒服。
我更不是刻意回想,只是宋琳的肖像画就是该死的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信奉自由恋爱,谁都可以自由去爱任何人到不爱,自由到不受任何人和事拘束,只要信守当爱的时候里面真的是爱。
所以无论张恒爱的是谁,只要是爱,我都能欣然接受。
因此问题不在张恒,而在我,我早就说过我既不懂爱,也不懂相信。
我明白可以问张恒,他跟宋琳是什麽关系,也许根本不是我想的一回事,可是我一点都不想问,我发现我害怕听到他跟宋琳就是清清白白。
很可笑吧。
像我这种不懂相信的人,和谁在一起都是折腾自己再把他人折腾,即使今次让我知道张恒跟宋琳只是普通朋友,可是日後他的行为有异,我还是会坐立不安。那倒不如张恒跟宋琳真的有染,然後散个痛快!


时针指在十一时正,烦人的门铃划破寂静,他妈的陈东又不带门匙,这个时候连他都要折腾我去开门。
我气冲冲走去,拉开门,抬眼,猛地把门关上!整个动作瞬间完成。
“宇生,你干麽?!”张恒狠狠拍门。
心脏的跳动重如铅又快,我深呼吸一口气,粗暴甩开门,与其拖拖拉拉,不如快刀斩乱麻。
我开门让张恒进来。
“怎麽一见我就关上门?”张恒不解。
“我要分手。”声线没有一丝暗涌。
张恒淡定问道:“为什麽?”
“我想、我要、我希望、我喜欢、我有权、我应该………”我吐出一串看似理由又不成理由的原因。
闻言张恒突然上前一把将我搂住,我拼命挣扎,我越是发力,他双臂更使劲将我禁锢,我见双手挣脱不成,便来横蛮暴跳。
我跟张恒身子贴着身子,他竟然就在我耳边大吼:“我不想!我不要!我不希望!我不喜欢!你有权,但你不应该!”
震耳欲聋的声响削去我的行动力,身子僵在张恒怀里。
两人的争吵如同小学生的闹剧。
张恒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什麽事?”
我不再挣扎,只是埋头伏在张恒身上,不想跟他有眼神接触。
“你明不明白,长此下去我一定会疯掉,我一旦找不着你,我不安,我看见你跟宋琳一起又不安,我更不安於你什麽时候会把我甩掉,就连宋琳这样的人你都不要,像我这种麻烦人,还可以跟你一起多久。”
双腿发软,我靠着张恒的身子,滑落到地上。
“你今晚看见我跟宋琳一起?”
我不语。
“我跟宋琳一起只是谈个公事,我打算成立公司的慈善基金,宋琳是开公关公司,又是杂志报社的大股东,聘请她打理慈善活动再适合不过,另一方面,我想聘请你帮忙营运基金部门。”
我抬头:“你看,我连工作都要你施舍了。”
张恒跪下来,他的眼珠子在我面前发亮,我记得当初相识在酒吧跟他见面,那时候就觉得这人眼里藏着永恒,然而我没有相信。
“你又何必曲解我的意思,一直在颤抖着戒备,以为自己被伤害满满包围,为了猜中别人伤害你而喝采,却又被此伤得更深。”张恒将我搂过,“的确我曾经刻意整你,谁叫你固执地以为别人要害你,可是那一次我真的害过你或看不起你。”
我莫名地饮泣起来,心慌得胡言乱语:“我不是什麽好人……你放过我吧……”
“你没有那里不好,只是对你自己太不好。”
张恒收紧双臂,他的怀抱很温暖,很舒服。
“若你不好,阿一不可能白养你,自从你跟阿一的关系说开了,我俩的话题不免有你,很多事情听了,我相信自己没有选错人。”
“你以为阿一不知道吗,你一直把他给你的钱一半以上拿去助养儿童。阿元要死,你若是真够冷漠,还会差点被害死。他母亲对你的责怪,你不曾为自己辩护半句,你是知道让别人留个恨,总好过哀莫大於心死。”
“你从不让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不愿意伤害别人,不谋取私利。你若不努力付出,还会考到金融系第一名出身。你在公司期间交出的文件,我也有看在眼里,若真是垃圾,你以为没人敢骂你。”
张恒每字每句都在为我说好话,可是我听着眼泪流得更凶,倒像是个被狠骂的小孩。
“我说过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其实不为什麽,可是不止爱,我现在还真的需要你。你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值得你相信,对你自己好一点,别再於思想上苦苦折磨自己。”
在清醒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没有眼泪的,可是张恒就是一次又一次有能力让我哭个崩溃。每一个委屈被他道出,每一个误解被他识破,每一个部份被他肯定,眼泪就一点一点加上去,上限却不可而知。
悠长岁月,谁不是活在刀光剑影下,身心被蚕食,落得千疮百孔。曾经大哥是我堕进绝望的最後防线,毁了,一切就没了。从此我不再相信任何人,因为谁都不该被相信,自己不该相信别人,别人也不该相信自己。我收集伤口,珍藏证据,为求抑止我被爱的渴望,别对他人空作妄想。
“宇生,我在等,等有一天你足够坚强,等有一天你能承受我的残缺,你不是我的麻烦,而是我的希望。”张恒声线微微沙哑,似带上一点哭腔,眼珠子却不减半点明亮清澈。
我忽然觉得,如果可以忘掉所有伤痛、忘掉所有背叛与懦弱,甚至把自己忘掉,用我一生福气来成就眼前人的幸福,我会感到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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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恒未有对我与恺一的关系有微言,心里其实羡慕他们两人的互信,即使张恒曾顷刻乱了阵,但彼此不着言语的信任与了解终竟无法动摇。
张恒只关心一事,他向我声明不作任何包养之事,要我自己讨生活,他顶多从旁协助。
我当然觉得他做法合理,他没有对我半点鄙视已教我不胜感激。
当年在大学以金融系第一名毕业,接着不知是狗屎还是走运在酒吧认识了恺一,后来竟然展转到包养来,我不愿染指所谓的社会,就顺了事情发展,毕业两年多未曾正式工作。
从小听了太多人赞赏我聪明伶俐,偶有遇上旧人,不知我如何讨生活,只知我没有工作却又足以过活,一边羡慕我的惬意,一边暗地惋惜我大才不展。
其实从小没有花太多心思在学业上,花的只是时间,为了将已安排在前面的路走得不太狼狈。一旦离开学校,前面没了已铺着的路,我便停下来。
没有家庭负担,老爸有大哥大嫂好好养着,前面无数的路,看似那一条都不拒绝我,然而却不曾感到那一条是自己想走。
感觉世界大得让人站不住脚,让人意志消沉。
网络上布满职位空缺广告,多得深不见底,不是常说失业率高持不下吗,世界还是执意在失衡中运作。就如这城市每天产生超过三千二百吨的食物浪费,世上却是每五秒有一个人饿死,太恐怖。
然而生活还是要过,我开始试着写求职信,接受了几份文职工作的面试,面试员不约而同对我空白的工作经验发问,我胡混说自己一直在准备金融证照考试,却一直未有考到,现在已打消考试念头,决意要努力做好一份工作。他们信与不信,我不得而知,我能做的就是一直等待消息。
面试结束后,穿着笔挺西装走在繁忙街道上,我会想在众多擦身而过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个是走在自己想要的路。
世上太多故事及歌词控诉着没法照自己意思生活,我看了这样的故事或是听着歌,伴随旋律轻轻哼着,苦涩漫延而上,可是那点苦并非感同身受,只是感慨活着的困局又岂非仅此。我们其实早就迷失至即使自由放在眼前,却连自己的意思都没了,所以才去控诉有什么东西捆绑着自己,控诉自己是被迫走上这条路,为了掩饰自己的思想贫乏与没有勇气拼出更好的人生。
我知道这种说法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谁都需要受害者的角色让自己好过。即使我愿意承认自己的懦弱又做过什么,不见得比他们好上多少,连控诉都不能,只能自己闷在心里。
 

我所信仰的恶魔对于我找工作的事没有过问,我也没有主动跟他聊起来,心里不想靠他。虽然他没有介意我被包养的事,但还是想要自己挽回一点自尊。而且张恒比恺一更忙,有时候他通知我出国工作后便多天失去联络,他每次解释是工作太忙,又或是刚好在飞机上。如果说我没有怀疑是假的,只是张恒是个强调独立个人生活的人,所以我也不想多说,但不安渐渐累积起来。
今天早上起来,陈东已不在家,却见桌上放着一件蛋糕,旁边留下纸条写着:吃了才出门吧。
我一笑,陈东这家伙,我虽然说他太傻太天真,但暗地里会怀疑他才是最聪明的人,我猜不透,但也不想猜透。
吃过蛋糕,拨了电话给张恒还是不通,看来是关掉手机,不知他在美国工作情况如何。下午接到恺一来电邀约一起吃午饭,可是心情不好就推了。
在网络上翻求职广告已成了这个月的指定动作,可是今天看了一会已没有心情,又躺回床上去。许多画面在脑海浮现,想起高中时候,每天混在朋友堆中,大家读书、考试、打球、打游戏、追女孩,节日的时候一群人在街上闹哄。现在手机近乎不会响起,再没了谁对谁的节日问候,自己也对所有节日麻木,不想走在挤迫街上,更不想被谁打扰。
 

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醒来又睡,确实醒过来是因为肚子太饿,摸黑走到陈东睡房敲门却没有人响应,看来今天得自己出外吃晚饭。
陈东做的都是中菜,既然出外吃就想点西餐,在脑海检视餐厅名单,想起在名店区有个不错的西餐厅,虽然比较贵,但是吃些好的来转换心情还是值得。
从家里到那个餐厅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在路上已盘算着该点什么菜。得知这餐厅其实是因为恺一曾带我来过,不知会否凑巧碰上他。
先入眼是〝The Moon Under Water〞这餐厅名字,露天位置已近乎满座,向前走近,客人的面容越发清晰。
注视前方,我怔住了。
双脚一剎僵硬,无法前进,眼球被两道身影强行逮住。
并非幻觉,张恒与宋琳正在眼前说笑用餐。
 

不是在美国吗?
不是不接电话吗?
自从认识张恒,迫使我不得不面对真正的自己,回头看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死命抓住伤痛不放的傻子,珍而重之把伤口收集下来。但是我不明白,为何要努力去找出证据,证明别人不爱我,每当找到多一点证据,心就会冷笑。眼前景况让我有洞悉一切的满足感,却又几度痛不欲生。
双眼干涸得让人发痛,我不想软弱地哭出来,但也不想坚强到不落泪。
假如不是今天看见这一幕,也许难受的感觉不会强烈至眩晕。
今天是我的生日。
张恒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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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苟同大哥的说法,但我的无从反驳让我退了一步,我答应大哥试着联络恺一。
怀着不安的心情打电话,每当回想那晚恺一出现的感情,心便会抽痛,这种心痛是出于目睹他的心痛。
我以为他是不会为别人心痛,我更加以为他不会为我这种人心痛,徐宇生何德何能有此福分。
电话响了很久直到挂断也未有人接听,也许恺一在忙又或是不想见我。
把手机丢开,埋头于被子,闷气难消。
几分钟过去,突然手机响起,难道是恺一回电?我立刻提起精神去接听。
“宇生,一会儿司机到你家楼下接你到公司。”恺一语气平淡,不见任何生气迹象。
“你不是在美国吗?”
“你来就是了。”
于是我再次出现在科研集团顶层,进门不见任何人,我还猜想大嫂会在这里。
我问:“你不是跟我大嫂在美国吗?我哥找人找到我这里来。”
“不过是硬留她在美国多陪我一天而已,现在差不多回到家吧。”
“她都结婚了,你还想怎样?”我并不是要为大哥说好话,只是这种麻烦惹起来不见得谁有好处。
“我当然知道她是白纸黑字签下结婚证书,所以我更加明白她随时可以提出离婚。”恺一对婚姻约束毫不在乎。
看来他是硬碰了,我也没什么好说,他对大嫂的心意如何,我也没有资格及能力评论。
心意这种东西,我连自己的也琢磨不清。
既然大嫂没事儿就由她去了,我赶紧道歉:“那一晚……我很抱歉。”
恺一瞄了我一眼:“如果你还是我的人,多少能整你一下,可是你都跟了张恒,我还能干什么。”他半开玩笑,“你有张恒撑腰,还用得着跟我道歉。”
可以听出来他没有记恨,还满意着我跟张恒的发展,心里松一口气。
我跟恺一未及多说上几句,大门忽而打开,转身看见张恒,吃了一惊。
张恒见了我亦感愕然:“你怎么来了?”
恺一说:“是我叫他来,有些事情还是现在搞清楚比较好,免得日后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张恒站着不作声,注视我们二人,静观其变。
恺一向我看来:“你自己说。”
原来恺一叫我来是要我向张恒说清楚我跟他的关系,我看着张恒,不禁胆怯。
恺一使眼色示意我快说。
我硬着头皮道:“我跟恺一早就认识,”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连吐出的话都结巴起来,“……他一直……包……养我。”
这句话若是跟张恒以外的任何人说,我都能够不在乎,因为我可以蔑视他们的反应。但是这句话在张恒面前说出来,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卑劣。
张恒目光扫过我,又扫到恺一身上,久久才说出一句:“别跟我说你们串起来整我。”
我可以强烈感受到张恒刻意压着的怒火。
恺一对张恒的反应不以为意:“被害妄想症是传染性疾病吗?我跟你当了多年兄弟,竟然怀疑我整你,还是白痴是爱情并发症。”
恺一将我拉过来,推到张恒身上:“这麻烦从此归你管,我不要了,你们爱搞什么就搞什么,以后别惹到我头上来。”
恺一丢下我跟张恒离开,张恒冷瞥着我,我只好将第一天认识张恒至今的事情和盘托出。
张恒听罢皱眉:“真不知该痛恨还是喜欢你的被害妄想症,若你当初不是以为我来害你,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内,但你这德性既让我头痛。”张恒掐了我鼻子,“你为何老是不相信人,谁伤你至此。”
我无从回答,那份莫名的悲伤,彷佛已经跟曾经使我受伤的任何人无关。经时间洗刷,已不知痛在身上那个地方,只剩下一份懦弱。
从来不多想神佛的我,会不禁怀疑张恒是上天派来修理我的,他有能力看穿我所有软弱,然后迫使我直视自己的不堪。
张恒说:“我不否认外面处处坏人,只是即使再多,又有多少个真正与你有关。就算过去别人伤害你,都已成过去,纵使你每天回想盼望,过去了的伤害就是无法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又何必以回想的方式不断给自己捅刀子。”张恒长叹将我收进臂弯,“你这德性,为了你自己,也就当顺道为了我,得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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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元表哥自杀一事,没有再到科研上班,一直在家里呆着,跟张恒这些天也只是以电话联络,每天看到的人就只有陈东。
陈东抱着手提电脑窝在客厅沙发,我好奇走近,他见我走来,抓起茶几上的信件向我递来:“你的信。”
我接过,看见信封上的字迹,内心一暖。
“你在外面是不是有私生子?老是有小孩给你寄信。”
我笑道:“岂只私生子,我还后宫三千。”
陈东勉强拉起嘴皮带个似笑非笑的响应,他转换话题:“冰箱有牛奶,今天超市特卖。”
“是全脂吗?”我只喝全脂牛奶。
陈东认真回答:“当然,难道超市还卖半支。”
……………!@#$%^&*
正要说上他几句,却被家里的电话铃响打断,陈东接听了,随即对我说:“你哥找你。”
心中一暗,总没好事。
我接过电话:“喂。”
“宇生。”
“我想挂线。”
“……别这样。”
“长话短说。”回想起来,自从我俩分手后从来没有让我好过的交谈。
“采薇跟萧恺一到美国公干,本该前天回来,但现在还没见人,电话也联系不上。”大哥语带担忧。
看来恺一是要动真枪抢人了,可是又与我何干呢。
大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作风就是能轻易挑起我的不快,我说:“我没有把你老婆收起来。”
“但你一定有方法联络萧恺一。”
自从上次医院一别,我们再没有联络,其实心里一直踌躇着如何跟他见上一面,我该给他一个道歉。
我说:“你为何能安心认为我会帮你。”
“……我并没有这样想,只是除了你,已不知道找谁。”
我冷道:“抱歉,我帮不上忙。”
大哥没有立刻接上话,良久才说:“我们能不能不要这样下去。”
“难道你觉得我们还可以成为相亲相爱的好兄弟?”
大哥这次没有犹豫,马上回道:“当人长大了,必然有东西需要改变,我们已不像小时候那样,总要面对现实,我曾经真心,你又何必记恨。”
他此话一出,心中火大,感到自己可能失态,我拿着电话走回睡房。
“我打从心底没有恨你,更不是恨你喜欢上别人。”我忍不住对他吼:“我是越来越看不过你就只爱你自己!”
曾经我很用心爱这个男人,得不到,我既无奈又绝望,可是喜欢他就是喜欢他,不会因为他爱上别人,就变成不是我喜欢的他。
然而当这个男人渐渐离开我的世界,当他的存在不再紧紧靠近,他给我下的麻药一点点消散,我越发明白他爱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更甚是,他爱他自己爱到以为他很爱别人,爱护到自己不去愧疚糟蹋了别人的感情。
假如他是全心全意爱着大嫂,我心里还会舒服点,毕竟谁都有资格突然爱上谁又不再爱谁。可恨是他的选择是为了迎合社会标准,为求活得轻松,我不否定他对大嫂的感情,只是我无法接受这份感情下的自私。更让我忐忑是,我开始怀疑以前爱过的人不曾出现,我的过去全是幻想,然后断层风化。
我的怒气对大哥不起任何作用,他平静地说:“宇生,过去我对你处处呵护,陪伴左右,真心真意。无可否认现在我是屈服于世俗,但我的挣扎痛苦你又何曾体会,现在我对采薇也是有情有义,一心一意。”大哥说得理所当然,“你能够轻易跨越的东西不代表别人也是同样做到,你被人打一拳虽然痛,但仍然撑得住,我被人打一拳痛得快死,撑不住离场,这就是自私吗。”
…………
我语塞,无言以对,他将一切说得太合情合理。
原来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他彷佛在跟我诉说世上真理,所以当大嫂知道大哥是为了迎合社会道德而选择她,仍然能够安心接受。
原来全世界的人都在公转,只有我一人在执意自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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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肖像画细腻地勾勒出画中人的笑意盈盈,风姿绰约从色彩间飘染开来,此画不单显露画中人的幸福模样,更渗透作画者的柔情蜜意。
虽然感到两人已没有特殊关系,但当看见张恒把前度情人的肖像画挂在家里,心中还是起了波澜。
张恒曾叫我不要乱想,压止心中的疑虑,我退出去,选了海洋风的房间待着,想起老爸、想起三姑妈、想起元表哥,想到不想再想便睡去。
醒来的时候已入黑,翻身却多了一个人睡在身旁。
张恒不知何时进来,竟已换过便服睡在身旁,看来早就不打算把我叫醒。
我侧卧看着他的睡脸,这人天生异禀,我多想直接打开他的脑袋理解他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张恒睁眼,他瞧见我在看他,与我直视着,却没有说话。
我跟他就这样对望着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先开口:“为何不说话?”
“我在想你可以多久不说话。”
“什么理论?”不知他又在想什么。
“不是理论,而是希望。”张恒将我拖进怀里。
“希望什么?”
“希望找个跟我待在一起,不说话也不成问题的人。”
“简单多了,你找个哑巴就好。”我嘻笑。
“不行。”
“为什么要找不说话的人?你不算讨厌说话吧。”我疑惑。
“也不是真要不说话,只是两人简单待着就好,有什么想说就说,没话就别说。但是多少人要为没话题而分手,两人待着一旦没说话便各自分泌焦虑不安,硬找话题又生厌,然后闹翻,一切不就无事生事,我倒奇怪为什么见面非要说话不可。”
我叹气:“张恒,你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彷佛欠缺所有人性的弱点,没有纠结,没有不安,相信所有他所相信的,否定所有他不认同的。
两个人共处不能不说话,大概是害怕着不知对方怎样想自己,又或是感到无法知晓对方的状态而感到不安,一个人到底要自信到怎样的程度才不需要言语来确认。
张恒笑道:“如果说人类的始组是亚当及夏娃,谁又敢肯定我不是莉莉斯的后裔。”
我知道莉莉斯,传说她是亚当第一个妻子,她因为不满亚当要求男上女下的性爱姿势,认为这是不公平而离开伊甸园,还与恶魔交配生育。就连人类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亚当及夏娃的后裔,谁又敢肯定自己不是落入凡间的恶魔之子。
我说:“我早就看你不像人类,只是想不到是恶魔。”
也许人类太脆弱,恶魔才能如此坚强。
“如果我是恶魔,你要信仰吗?”
黑色笼罩中,眼前人的瞳孔反而蒙上一层光,彷佛最亮的地方就在这里。
我点头:“应该比相信人类还要安全。”
张恒竟然顺着跟我演起来,沉声道:“这位信徒,今天特意前来何事需要告解?”
我笑,我的确需要一个告解的地方。
“今天我爸突然跟我道歉………”我将今天的事以及一些往事说出来。
张恒一直静静听着,当我说完,他沉思半晌后道:“夜了,明天再说吧,你饿了可以下去吃饭,饭菜都准备着,热起来就可以吃。”他给我一吻,“我睡了,晚安。”
我愣住,这跟床事做到一半停下来有什么分别!他还心安理得给我睡过去,不用多久就传来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醒来,张恒已不在身边,床上却放着一张白纸,看第一行就笑了。
「恶魔的信徒:
不是每种关系都要将彼此了解才能维持 就算是父子关系
不要被外间打造的形象局限你的想法
本来父亲跟儿子就是两个个体 性格喜好强项弱点各有不同
即使父子互看不顺眼也很正常
只是他有一个角色叫父亲 你有一个角色叫儿子
这是天命下来的规定
至于表达手法是否高明 实在看他个人修为
你总不能因为这个人叫父亲
就以为他必定爱你及懂得爱你 没得到就心里不舒服着
再说要是儿子个性烂透 我认为父亲讨厌儿子也是合情合理
他既然尽了他的责任将你抚养成人 你难道不能对他宽心点
其实大部份人都不懂得当父母
谁都是第一次 做得出色也许是天分 也许是后天努力学习
但你被人迫着上学多年 也有一两门课就是死命读不来或不想读
你就不能体恤你父亲读不了这一门
作为儿子也不用想得太沉重
别心里埋怨着他没有给你什么
也别迫着自己去回报太多 假如你心里是不甘愿
闲时若有机会就顺道尽点心意 不用刻意到为难自己
说到底就是别以为父亲及儿子必须有个固定模样
然后强行将自己及别人套进去 迫着彼此扮演角色
只是平白将你闷死 活受罪
你不埋怨了 不迫着自己了 事情自然顺多了
两人对着就算个性不合
毕竟血浓于水 总能沟通多少
你这种〝以为〞毛病 什么都以为了必定要怎样怎样才行
然后将自己套个死死 给我改掉!
恶魔张恒」
我把这段长长的文字反复读了很多遍,看几句想了想,又再看几句,然后从头读起,直到看到不需要再看。感受不到时间流动,却又觉得一切经已太久太久了。
我走到窗前,将白纸折成飞机,举手投出窗外,看着它在空中盘旋,乘风而去。心里变得轻盈如纸飞机,未有等待它落下,已缩回被窝,感觉信仰恶魔确实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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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表哥的丧礼在他死后一星期举行,大哥工作关系脱不了身,只有我跟老爸出席。
两人打车过去,在车厢中感到浑身不自在,从小到大我都不懂如何跟他沟通。印象中他总是看不顺就开骂,却又隐约感到他的关心。
老爸说:“出院后过得怎样?”
老爸自从退休后,其实火气收下不少,也许少了工作压力,少了生活压迫,脾气不再太暴躁。
“还好。”
车厢内的压迫来自想要打破彼此隔阂,却又犹豫着想保持原封不动。稍稍斜眼窥视,可见老爸比印象中苍老不少,皱纹与丝丝白发编织着他的岁月痕迹。
老爸说:“小时候还活泼着老爱说话,长大了什么都不说,就一个人住在外面,也不知道你想什么。”
从窥探角度转向正面看着老爸,眼前的人于理智上是熟识不过,双眼所见却感到陌生,使我惘然。
他是我的父亲,他却对我近乎一无所知,而我又何曾真正去了解他。
说到底,这世界其实谁都不曾真正认识谁。
“嗯。”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以前看你带过几个同学回家吃饭,现在还好着吗?”
“早散了。”
小时候的确朋友很多,慢慢长大,认识过的人越多,留下来的人却越少,要不是跟陈东同住,现在跟本没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昔日谁曾与你形影不离,至今各自生活,关系疏离,当中起跌不是难料之事,更甚已成为现今社会象征之一,谁都寂寞着,却又谁都不愿付出靠近。大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是有限定剂量,若两人无法待在同一个环境,一旦剂量耗尽便无法补给就散了。曾经为这样的事情感到失落痛苦,只是当一次又一次重复上演,很早已不再为谁的离去而伤感,取而代之是一片唏嘘,生活大概如此。
 

老爸踌躇地看着我,嘴巴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才吐出话来:“……对不起。”
“啊?”我被这没由来的一句吓到。
我听错了吗?老爸跟我道歉?
老爸深深叹气:“那天你差点跌死,我心都寒了,见你没事儿才镇定下来,可是三姑妈在医院哭得我心揪,我想如果死的是你………”老爸说不下去。
“事情不是你造成,说什么对不起呢。”
“不禁想起以前很多事情,会发现我这个当父亲有很多忽略。”
我沉默,的确小时候感到很寂寞,觉得自己跟孤儿没两样,父亲总是不在,得不到关爱。他把我跟大哥寄放在不同地方,有时候是亲戚家里、有时候是邻居家里、有时候是托儿所、有时候是福利中心,很多很多,就这样四处飘泊着。
我不否认曾经心中有所怨恨,可是长大了明白到这是生活所迫,没道理生父亲的气,只是又无法释怀。
然而老爸的道歉不是救赎,只是让我感到一直无法释怀的自己很幼稚。
“别说了,都过去了。”我不知如何面对。
此时司机停下车来,转身道:“到了。”伸手向我们取车钱。
 

我跟老爸步进灵堂,白花挤拥着元表哥一张笑容腼腆的黑白照,印象中元表哥从来不太会笑。
三姑妈一见我跟老爸出现,直直走来,脸上肌肉的抽动将她对我的怨恨表露无遗,却一点也掩饰不了双眼满载的绝望,若粗糙尖锐的声线能化作刀子,她定必将我当场击毙。
“你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曾经想过,如果元表哥第一次求我的时候,我答应他,给他一些安慰,他会不会就不会死。
而我的结论是他的确很大机会活下来,但对于这个结论,我还是不曾后悔。活命就是作为人最重要的吗?为了自己或让别人活命就应该抛开自己所坚持的对错?这个世界太多的纷乱,不就是因为太多人轻易委曲求全而成,然后将人逐渐侵蚀抹杀,这不过是人类以透明的毒作慢性自杀。
这样的剧本,我拒绝参与,算我不入流。
眼前的女人,年过六十,白头人送黑头人,她的世界是不需要也不管对错,就只要见着她想见的人。我在她晚年毁掉她世界重要的一部份,身上除了因一时见我而生的怒气及恨意,大概余生只剩下无尽哀伤。
我说:“就算真是我害死你儿子,你又奈我如何?”
老爸瞪我:“别乱说话!”
三姑妈没想到我会如此嚣张,气得火冒三丈,要出手打人。
她的家人立刻上前拦截,将她搂住,她出手不成向我怒吼:“我恨死你这个畜牲!”
我笑道:“我会精神上支持你,你可要坚持到底。”多有创意的反应。
我向老爸说:“看来我不太适合待在这里,我到外面等你。”
 

将老爸送回家途中,两人再没说上一句话。
在街上漫无目的乱逛,不想回家,掏出手机,拨了电话给张恒,想见他。
张恒说他要到晚上九点多才有空,他建议我若没事做可到他家里待着等他,他留下地址给我。
我跟着地址乘公交车过去,佣人开门招呼我入内,看来张恒已吩咐过。
简洁的居家环境,颜色不复杂,以白色为主,没有多余的摆设,空间感很足,房子跟张恒给的人感觉蛮相配。
佣人跟我说二楼最后三个房间都是客房,我可以随便使用。我在一楼及花园打转参观,然后走到二楼,打开第一间客房的门,内里竟与房子格调完全不同,浅蓝与白为主色,海洋风的设计。好奇心驱使,我走到第二间客房,果然也是不同风格,房间全以木制品点缀,带有田园风韵。最后来到第三间客房,期待着它以什么风格打造,打开门只见白色,风格与房子无异,却比之前的房间让我更感惊讶,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我清楚记得此人,正是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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