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們所有人圍坐在課室吃飯,雖然家徒四壁,粗茶淡飯,但這裡有最好的調味料──孩子的生命力。

方校長說要給我驚喜,在這四十個孩子中,五個是我一直助養,他們各自為我準備了禮物,然後一個一個上前來向我獻寶。
第一個孩子為我送上親手作的畫,還向我解釋畫裡每個圖案的意思。
第二個孩子為我唱歌,曲子是他為我而編。
第三個孩子為我跳舞,他說自從知道我要來,每天努力練習。
第四個孩子為我編了圍巾,他將自己的毛衣裁成碎布為我編織。
我很感動,今天實在被感動了太多遍,幸福得怕着把一生福氣都用光。

接着第五個小孩被方校長推到我面前,方校長說:“小錦,快讓哥哥看你準備了什麼。”

我看着這個叫小錦的男孩,面容沉靜,少了其他孩子三分童真,取而代之是多了三分倔強,我問他:“你要送什麼給我?”

小錦垂着雙手輕握拳,不說話,不看人,眼睛只盯着地板。

我看他似乎沒有為我準備禮物,沒有介意,但是方校長催促他起來。一室人靜待着小錦的行動,他被方校長及眾人的目光迫急了,勉強開口說:“我送………”

我等着。

小錦突然甩出一句:“送你出門口。”

我一愣。

“噗!”

我轉眼瞪着身邊笑噴的張恆。

方校長連忙將小錦拖走向我賠不是,我只能淡定着當什麼都沒發生。方校長事後跟我解釋,小錦是這裡最大的孩子,平常幫忙照顧大家,打理家務,個性其實很乖巧。這裡的孩子雖然寄宿,但都是有家人的,小錦因為家裡太窮,從小被父母遺棄,才變得個性有點扭曲。

無論他背景如何,這點小事我沒到記恨,倒是笑噴了的張恆才讓我牙癢。


飯後我們被安排到一個空房間作為睡房,所謂睡房其實連床都沒有,因為資源有限,所有床都已經用到孩子去,我們出發前已得知情況而備了睡袋,就在房間張羅起來時,眼尾瞄到小錦站在門口要進不進。

張恆見了把他叫進來,他走到我面前,吞吞吐吐:“方校長……要我問你……明天要不要我帶你們到附近走走。”

我看他八成是被方校長迫來當導遊賠罪,隨便問道:“有什麼地方選擇?”

他遲疑了一會,面無表情說:“你的選擇只有要或不要。”

…………這個臭小子!

旁邊的張恆這次沒笑,他將小錦拉到自己身邊說:“看着真討人歡喜。”

這個死張恆!
兩個一大一小跟我對着幹了!


山區的人很早睡覺,城市來的人自然不習慣,晚上九點多我仍然精神,就到外面散散步。

抬頭一片星海,難得一見的璀璨。

身上披來一件外套,我沒有回頭看。

“即使夏天,山區晚上還是很涼。”

“不是跟小錦整我整得高興着,還管我涼不涼。”

“你不覺得小錦跟你很像嗎。”

我回頭,不爽的看了張恆一眼。

“明明是個好孩子,為了掩飾內心不安,或冷淡,或帶刺。這種人心裡受了的委屈,你不是該明嗎。”張恆說:“我喜歡他是因為想起你。”

唉……

我向後靠在張恆身上,讓他承受着我的重量。

如果沒有遇到張恆,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自己,把自己囚禁在過去的傷害與被害的幻想中。

世上也許有數不盡的小錦及從前的我。

張恆說:“我能夠理解你們要將其他人隔離的心態,只是世上除了愛還有什麼是非要不可,即使讓你一個人撐到死那天,回頭看不過是一片荒涼。”

張恆的話不免讓我回想起已漸漸放下的過去,悲從中來,我說:“儘管愛是非要不可,如果屢尋不獲,又比一片荒涼好上多少。”

張恆摟住我問:“現在你還是屢尋不獲嗎?”

感受到身後軀體傳來的溫度,皮膚相觸的質感,內心的悸動,我又豈捨得說找不到,我說:“找到了,但他不是人類,而是惡魔。”

我願意放下過去傷痛,願意相信別人沒有興趣來害我,不代表就能相信人類的愛,然而現在的不信,不是因為從前那種憤世嫉俗的鄙視,而是從張恆身上學會他對別人的體恤與溫柔。我的不信只是出於相信了人類太脆弱,脆弱得無能為力去愛,體恤他們因為迷失自己而迫不得已傷人。

愛需要太多堅強,奈何人太脆弱。

張恆說:“如果你不想跟人類打交道,更不應該逃避,狠狠睜開雙眼,看盡他們的一切。”

這又何苦?我說:“恐怕是看盡蕭瑟蒼涼,或是血肉模糊。”

張恆在我臉上蹭了一下,說:“是去看穿披着人皮的惡魔,世上總不會只有我一個,我的同伴可多着,阿一已是其中一個。”

這不過是看下千萬部悲劇,為求從中找出一部喜劇,內心需要多強大才能撐到喜劇出現?然而把人生故意放空,連一部悲劇都不曾上演,或是同一部悲劇播到老死,想來也是同樣可悲。

這就是你一直願意前進的理念嗎?
這份堅強是你要我學會嗎?

“假若你不想尋找,我說過去利用一切你可以利用的,去打造你自己的世界。”張恆忽然笑得詭異,說:“比如說你可以寫個惡魔養成計劃,用慈善基金興建學校,培育惡魔,我可以考慮接受。”

我笑,轉身抱着他。
有一個人就是願意借你一切,讓你成就所有,除了擁抱,已經什麼都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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